小小的身体带着沉重的药篓,毫不犹豫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恩人老爷!!”清脆的童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瞬间撕裂了寒风的呼啸!她仰着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在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爹的命!”
寒风卷起她枯黄的发丝,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刮走的枯叶。但那跪在冰冷石板上、仰望着王十三的小小身影,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执拗和纯粹!
王十三脚步微顿,薛三更浑浊的老眼也锐利了几分。
“你爹是……?”王十三看着这张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燃烧着炽热感激的小脸,心中了然。
“我爹是章家沟的章二牛!”女孩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天铁牛沟的矿洞塌了!黑黢黢的!我爹和好多叔伯都被埋在里面了!是您!是恩人老爷您派人去挖!把他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她用冻得通红开裂的小手抹了一把眼泪,指着黎城方向,“我爹他腿被大石头压坏了,可他活着!他还活着!他天天念叨,说他的命是穿蓝绸子衣服的大贵人老爷给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她说着,根本不等王十三回应,极其艰难地反手,从背后那沉重药篓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个用好几层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她那双冻得开裂、甚至渗出血丝的小手,颤抖着,却无比珍重地一层层打开包裹。
旧布褪去。
两株还带着湿润青苔、叶片细长坚韧、根须虬结有力的奇异植物静静躺在布包中央!
正是九死还魂草! 叶片在寒风中舒展,散发着一股辛凉而顽强的清香。根部的苔藓还带着湿气,显然是刚采下不久,被精心呵护着。
“恩人老爷!”小女孩将这两株药草高高举过头顶,如同献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小脸上是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光芒,“这是我和我哥昨天爬了老鹰岩才找到的!只有那最陡最险的石缝里才有!我爹说它比金子还稀罕!能吊命!能救命!” 她眼神清澈,没有丝毫犹豫和不舍,“我把它送给您!谢谢您救了我爹!我爹的命比什么都值钱!”
寒风呼啸,小女孩单薄的身子跪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那双捧着药草、高高举起的小手,却稳如磐石!那药草承载着一个孩子最纯粹、最炽热的感恩——她要用自己眼中最珍贵的宝物,报答救父之恩!
王十三看着那两株在寒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顽强生命力的还魂草,再看看跪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眼中却燃烧着不灭感恩之火的小女孩,他那颗惯于算计、沉静如深潭的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坚冰之下,涟漪激荡!
他弯下腰,没有立刻去接药草,而是伸出双手,轻轻扶起小女孩冰冷的小身体,拂掉她膝盖上沾染的尘土和冰碴。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地上凉,快起来。你爹的命是他自己福大,也是大家合力救的。这草太贵重,你自己留着,以后或许有用。”
小女孩却固执地摇头,小手用力往前送,黑亮的眼睛执拗地望着王十三,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不!这是我爹的命!也是我的心意!您一定要收下!我爹说了,知恩不报,枉为人子!我虽小,也懂这个理儿!” 那“枉为人子”四个字从一个七八岁孩子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王十三心头剧震!他看着小女孩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赤诚,看着她冻裂的小手紧紧护着那两株药草,仿佛守护着无价的珍宝。
这份纯粹到不染尘埃的感恩,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周遭的阴霾。
他不再推辞。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接过千斤重担般,接过了那两株包裹在旧布里的还魂草。入手是生命的冰凉与坚韧。
薛三更凑近瞥了一眼,嘶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确是还魂草,药性最佳,极为难求,难得,难得啊。”
王十三默默点头,将药草仔细收好。他摸了摸小女孩冰冷刺骨、甚至有些冻伤的头发,温声道:“天寒地冻,快回家吧,莫冻坏了身子。”
“哎!我还得去回春堂把剩下的药卖了!”小女孩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脸上又露出坚强的神色,重新背起那沉重的药篓。
她对着王十三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小脸满是认真:“恩人老爷,您是大好人!老天爷一定保佑您长命百岁!”
说完,她背着几乎将她压垮的大药篓,一步一挪,倔强地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回春堂”走去。
王十三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小的、在寒风中蹒跚却挺直的背影,如同风雪中一株顽强的小草。那两株还魂草在他袖中,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默然片刻,也迈步走向回春堂。
………………
药铺内光线昏暗,混杂的药味弥漫。柜台后,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剔着牙,看到背着巨大药篓的小女孩进来,眉头立刻皱起,不耐烦地敲着柜台:
“啧!又是你这小丫头!背篓放门口!别把泥带进来!今儿又是什么破烂?赶紧倒出来!”
小女孩费力地卸下药篓,小心翼翼地将里面沾着寒气的草药倒在柜台前的地上——连翘、党参、山茱萸、几株瘦小的黄芪根茎。
伙计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脚尖随意拨弄两下,嗤笑道:“呵!尽是些喂牲口的玩意儿!连翘都蔫吧了!黄芪细得跟牙签似的!得了得了,看你可怜,二十个铜钱,拿钱走人!”
说着,随手将二十枚发黑的铜板丢在柜台边缘,叮当作响。
小女孩看着地上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采来的草药,又看看那少得可怜的二十文钱,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怯生生地、几乎低不可闻:
“大哥,求求您,能不能再多给五个钱,就五个,我爹他腿伤没好,还等着钱抓药……”
寒风从门缝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映着小女孩祈求的泪眼和柜台里伙计那张麻木而刻薄的脸。
王十三就站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袖中那两株还魂草的温度仿佛瞬间变得滚烫无比!
多么强烈的对比!
就在刚才,这个孩子毫不犹豫地将父亲口中“比金子还稀罕”、价值连城的救命草,仅仅因为一份纯粹的感恩之心,就无偿送给了自己!
而现在,她辛辛苦苦采来的、赖以换取父亲药钱的普通草药,却被如此轻贱地压榨,只值二十文钱!她卑微地祈求着五个铜板的施舍,只为能给父亲多抓一副药!
这份不求回报的赤诚付出,与眼前被生存压榨的卑微祈求,如同冰与火的碰撞,狠狠撕裂了王十三那颗被权谋浸染的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杂着灼热的愤怒与汹涌的怜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
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走到小女孩面前。
王十三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小女孩含着泪花、充满惊诧和困惑的大眼睛。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缎钱袋,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崭新的银票和几锭雪亮的官银。
他看都没看,直接抽出一张面值三十两的会票,又拿出两锭沉甸甸、足有十两一个的雪花官纹银锭,共计五十两,用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塞进小女孩那双因长期采药而粗糙、冻得开裂渗血的小手里。
那冰冷的银钱,此刻在王十三手中,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拿着。”王十三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柔和,“给你爹请最好的大夫,治腿伤。给自己买棉袄,买肉吃,别饿着冻着。”
小女孩看着手里那堆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银票,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小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抖,惊慌失措地就想往外推:“恩人老爷!不!不要!我这……这一背篓草药……不值这么多!真的不值!给……给二十五个铜钱就行!我爹说了,不能贪心!不能多要别人的东西!”
她小小的声音急切而慌乱,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在她单纯的世界里,一背篓寻常草药的价值,怎么配得上这么多雪花银?这是不该属于她的财富!是恩人犯糊涂了!
“值!”王十三的目光异常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用力握了握小女孩冰冷刺骨、布满裂口的小手,将银钱牢牢按在她掌中,“你和你爹的心意,无价!这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好照顾你爹,好好长大。”
他站起身,不再看小女孩,目光冷冷地扫过柜台后早已目瞪口呆、吓得面无人色的伙计,随即迈步向药铺深处走去。薛三更立刻无声跟上。
小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捧着那笔对她来说如同天文数字、沉重无比的银子,小小的手心被银锭的棱角硌得生疼。她看着王十三消失在药铺深处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冰冷的银两,再想想那两株被她毫不犹豫送出去的珍贵药草……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凉的脸颊,砸在手中的银锭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乞求的泪,而是被从未奢望过的巨大善意和尊重击中心扉,温暖到融化所有坚冰后涌出的、最复杂最汹涌的泪水。
她用冻得皲裂、紧紧攥着银两的小手,猛地捂住嘴巴,压抑着喉咙里翻腾的哽咽,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五十两!爹的腿能治好了!她可以给爹买肉,给娘买布,给哥哥做新鞋了,唯独没想给她自己置办点什么。
可她不知道,她这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是这冰冷正月里最温暖人心的救赎,如同一束光,短暂地照亮了王十三踏向幽暗深渊的路,也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赤诚”的种子。
王十三和薛三更步入回春堂深处,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药柜上琳琅满目的药材,实则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药铺的格局、通往内院的帘门、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混杂在药味中的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
薛三更浑浊的老眼更是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分子。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着愤怒的争执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棉袍,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背,死死攥着几枚铜钱,对着柜台里的伙计苦苦哀求:
“好心人……行行好……就……就便宜两个钱吧……我媳妇病得厉害,就指着这剂药吊命了……您行行好……” 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柜台里,正是刚才压榨小女孩的那个獐头鼠目的伙计。
他一脸不耐烦,用指背敲着柜台上的药方:“便宜?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呢?看清楚!这方子里有老山参须!三钱!现在是什么时节?大雪封山!老山参比金子还贵!昨天三钱银子,今天就得三钱半!爱买不买!没钱?没钱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中年男人脸上。
中年男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晕,那是急怒攻心:“你……你们回春堂!一天一个价!昨天还三钱!今天就三钱半!你们这是要人命啊!我……我媳妇等着药救命啊!”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走投无路的悲愤。
“吵什么吵!”伙计猛地一拍柜台,厉声呵斥,“再敢闹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他眼神阴狠地扫过中年男人,随即对着内院方向尖声叫道:“有人闹事!快来人!”
话音未落!
内院那厚重的蓝布帘子猛地被掀开!
两个身材魁梧、眼神凶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壮汉如同铁塔般冲了出来!二话不说,一人一边,如同老鹰抓小鸡般,瞬间扭住了中年男人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中年男人惊恐地挣扎嘶吼。
“敢在回春堂撒野?找死!”其中一个壮汉狞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抬起穿着硬底鞋的右脚,灌注了蛮横的力道,对着中年男人支撑身体的左腿膝盖外侧,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在寂静的药铺里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