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策的目光从江心那刺目的数据柱上收回,落在了女儿身上,看着她放出的那盏荷花灯开辟出的澄澈水路。那一刻,女儿专注而略带忧伤的侧脸,与她记忆中父亲李长庚在实验室里凝神思索的轮廓,在摇曳的灯火与水光中,奇异地重叠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热猛地冲上鼻尖,喉头瞬间哽住。血脉里的传承,责任的重压,对逝者的无尽思念,在这一刻汇聚成汹涌的暗流,几乎将他淹没。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与纸灰气息的夜风,才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静与决断。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轻薄如卡片的通讯终端,指尖在微亮的屏幕上快速划过,将江心那幽蓝的预警信息和初步扫描到的污染扩散模型,压缩加密成数道无形的数据流,瞬间发送至联合国环境署与北京智囊团的紧急应对中心。指令简洁而有力:“秦山近海,氚异常,疑似深层渗透或人为干预,启动‘净源’预案,详析数据流,全球监测网同步聚焦。”
就在他指尖离开屏幕的刹那,身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身披洗得发白的旧袈裟,盘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仿佛已入定。他枯瘦的手执着犍槌,以一种恒定到近乎刻板的频率,不疾不徐地敲击着面前深色的木鱼。笃……笃……笃……清越而单调的声响,在嘈杂的祭奠背景音中并不突出,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涤荡心神。
没人注意到,在更远处幽暗的江面之下,几道频率极低、能量却异常集中的无形声波,如同潜行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自某个方向袭来。这声波能轻易穿透舰船钢板,扰乱精密仪器,甚至直接损伤人体内脏。然而,当这股阴险的次声波流扩散至岸边,接触到老僧木鱼敲击所发出的那圈圈肉眼不可见的、规律而稳定的声纹涟漪时,就像狂暴的野牛撞上了一张柔韧无比的蛛网。次声波的波形被那看似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声纹共振着、干扰着、引导着。致命的低频能量被一点点拆解、分散、中和,最终在离岸还有数十米的地方,彻底化为江水中几道微不足道的紊乱湍流,连岸边的水草都未能惊动分毫。
老僧依旧闭目诵经,敲击木鱼的手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游稍浅些的江滩边,水声哗啦,夹杂着孩童清脆的嬉笑。几个附近渔村的孩子挽着裤腿,赤脚踩在微凉的浅水里,正兴高采烈地放着自己叠的小纸船。这些纸船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歪歪扭扭,船底却无一例外地涂着一层薄薄的、在夜色中泛着极淡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特殊涂层——这是李念墨实验室的“小玩具”,基于纳米材料的高效吸附剂。
“我的船最快!”
“看我的!它能撞翻你的!”
孩子们互相追逐着,争抢着把自己的纸船推向江心水流稍急的地方。几只小纸船被水流裹挟着,歪歪斜斜地撞进了靠近核电站排水口下游一片水体颜色略显暗沉、在月光下泛着可疑微光的区域。那正是被无形水流托举的幽蓝预警灯阵下方,氚等放射性物质异常富集的“水团”。就在纸船船底接触到那片暗沉水体的瞬间,船底的纳米涂层仿佛活了过来,开始高效地捕捉、吸附水中的放射性微粒。奇妙的现象发生了:那团颜色明显异常、蕴含危险的水体,在几只小纸船莽撞的“冲撞”和吸附下,竟然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分散开来!颜色逐渐趋近于周围正常的江水,如同浓墨被清水迅速化开。孩子们对此浑然不觉,只为自己的小船“获胜”而欢呼雀跃,笑声在压抑的江岸边显得格外清亮。
李玄策处理完紧急通讯,目光掠过江心那因孩童纸船而开始消散的异常水团,又落回自己身前。他拿起一叠厚厚的锡箔纸,上面印满了朱砂书写的祭文,字迹遒劲,寄托着对亡灵的告慰。他默默地将锡箔纸凑近燃烧的蜡烛。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箔纸边缘,明亮的橘黄色迅速蔓延,箔纸在高温下卷曲、焦黑、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轻灰。
就在锡箔即将燃尽,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明灭之际,一阵江风打着旋儿吹过,将那蓬带着余温的灰烬卷起、吹散。奇妙的是,这些飞散的灰烬并未完全飘远,其中一部分在风中短暂地悬浮、排列,竟在低空中清晰地显影出一幅极其复杂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网状结构图!那线条蜿蜒曲折,节点分明,赫然是横跨太平洋、连接东亚与北美核心区域的关键海底光缆网络的实时路径图!图中靠近日本海沟的某个节点,正急促地闪烁着刺眼的红光,标识着那里正发生着异常的数据风暴或物理损伤。这幅由燃烧余烬构成的、稍纵即逝的“幽灵地图”,清晰地指向了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维系全球信息命脉的海底神经,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来源不明的压力。这压力,与眼前江水的污染预警,隐隐形成呼应。
灰烬地图在风中只维持了不到两秒,便彻底消散无踪。李念墨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父亲身边,她的荷花灯仍在江心散发着柔和的净化光晕,开辟着那条澄澈的通道。她默默注视着灰烬消散的方向,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问:“爸,是‘黑潮’?”
李玄策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在岸边灯火的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深邃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江心依旧闪烁的幽蓝预警、扫过女儿荷花灯开辟的净水之路、扫过那些孩童仍在嬉戏的浅滩、扫过老僧那恒定如磐石的木鱼声波屏障,最后投向东南方那片深邃的、连接着大洋的夜空。那里,是灰烬地图显示的危机源头方向。
“暗流涌动,不止于此。”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脚下深不可测的钱塘江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却又清晰地传入李念墨的耳中,“有人想用污染混乱视线,用攻击分散精力,真正的目标……”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恐怕是那条连接东西的‘脐带’。通知‘深蓝’,激活‘龙渊’协议,目标——灰烬所示坐标。”
“明白。”李念墨没有丝毫迟疑,指尖在腕上一个极不起眼的银色手环上快速点了几下。指令已化作无形的电波,穿透夜色,飞向大洋深处某个待命的节点。
江风骤然大了些,带着更深重的凉意,吹得岸边招魂的白幡猎猎作响。千万盏河灯在宽阔的江面上起伏,烛火在风中顽强地跳跃着,将星星点点的暖光投向幽暗的水域,也映照着岸边无数张或悲伤、或迷茫、或虔诚的面孔。李玄策伫立江边,身影凝固如岸边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风的吹袭。他微微侧过头,女儿李念墨纤细而坚定的身影无声地靠近半步,温热的肩头轻轻抵住了父亲的手臂外侧。没有言语,只有这细微的依靠,传递着血脉相连的力量和无言的承诺。
脚下的江水呜咽着奔流,水面之下,科技的暗流、人间的悲悯、古老的智慧、无形的杀机、以及那份源自血脉的孤勇与坚守,正如同这钱塘江潮汐下无数股方向各异、力量不同的水流,在无声地激烈交汇、碰撞、缠绕。在这象征沟通阴阳的中元之夜,生者的世界与另一个维度,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被无数河灯照亮的江水。水面之上,是摇曳的祈愿之光;水面之下,是足以颠覆乾坤的汹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