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沈阳铁西区空旷的街道。年节刚过,空气里残留的硝烟味还没散尽,就被一股更沉郁的气息压了下去——那是机油、铁锈和无声的焦虑混合的味道,源头正是那栋曾象征荣光、此刻却弥漫着惶惑的沈阳第一精密机床厂主车间。
巨大的车间穹顶下,光线被蒙尘的玻璃天窗切割成浑浊的柱状。百十号人,多是鬓角染霜的老师傅,沉默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围着一台崭新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德国进口数控机床。那机器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无情地宣告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手艺即将被淘汰。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铸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咣当——!”
一声刺耳的爆响撕裂了沉寂。一只印着红五星、边缘早已磕碰得露出黑铁的搪瓷缸,被狠狠摔在德国机床光洁的底座上,白瓷碎片四溅,如同碎裂的勋章。缸身上“1998年先进生产者表彰”的红字在阴影里格外刺目。
“瞅瞅!瞅瞅这铁疙瘩!” 王铁柱的徒弟二牛,一个二十出头、虎背熊腰的小伙子,眼睛赤红,指着那台德国机器,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它来了,我们就要滚蛋!德国人的系统金贵,手指头一点,车刀就自个儿转!还要我们这些磨了几十年车刀的‘老废物’干啥?它要逼死老师傅啊!” 他粗糙的手掌拍打着冰凉的机床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泛白。几个老工人别过脸去,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角落里,王铁柱抱着胳膊,眉头拧成疙瘩,古铜色的脸膛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徒弟的愤怒拍打。这车间,这机床,浸透了他半辈子的汗水和荣光,也见证了李玄策当年临危受命、锐意改革的峥嵘岁月。此刻,这冰冷的现实像淬火的冰水,浇得人透心凉。
突然,一阵轻微的、带着焦糊味的“滋啦”声,从车间最深处幽幽传来,像垂死的叹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那是角落里一台被遗忘的、落满灰尘的老式车床——正是1998年李玄策任厂长时力排众议引进的第一批国产先进设备之一,如今已是明日黄花。一缕诡异的青烟正从它的齿轮箱缝隙里袅袅升起,带着机油过热的独特气味。
陪同李玄策夫妇前来调研的厂方领导脸色一变,刚要叫人处理,方清墨已轻盈地走了过去。她今日穿着素雅的米白色羽绒服,围巾松松挽着,在这充满钢铁与油污气息的空间里,像一株清雅的兰草。她蹲下身,柔和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沉静。没有犹豫,她拔下发髻上一根朴素的银簪——那是李玄策早年送她的定情物,簪头是朵镂空的梅花。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齿轮啮合的缝隙,屏息凝神,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挑。
半张泛黄、沾满乌黑油污的残破纸片,被银簪轻柔地勾了出来。纸片边缘焦卷,显然被高温炙烤过。方清墨将它托在掌心,走到一扇积满灰尘、却恰好透进一缕冬日苍白阳光的窗户下。阳光穿过玻璃上的冰花,斑驳地洒在那片污秽的纸片上。
奇迹发生了。
浸润了机油、本应模糊一片的纸面,在阳光照射下,几个墨色古字竟从油污中清晰地凸显出来,边缘甚至泛着细微的、近乎金属的暗金色光泽——“槁栗微刓”。方清墨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四个古奥的篆字,低语道:“这是《考工记》里记载的微雕绝技,‘槁栗’指坚韧的硬木,‘微刓’是极细微的切削雕琢……失传已久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车间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
一直沉默观察的李玄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大步上前,没有去碰那纸片,而是直接拿起它,稳稳地覆在了旁边那台德国数控机床的操作面板上——那块光滑的、布满德文标识的液晶触摸屏。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张沾满油污、来自古老东方的残页接触屏幕的瞬间,屏幕猛地亮起!原本冷硬的德文界面如同水波般荡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流动着温润玉色光芒的中文篆体菜单!【榫卯校准】、【微痕补缀】、【气韵导引】……一个个充满古意的选项,在屏幕上流转生辉。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满腹怨气的工人和一脸错愕的厂领导。冰冷的德国机器,竟在这张残破古纸的“点化”下,流淌出中华文明的脉搏。
李玄策深邃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古朴的篆字,又落回那“槁栗微刓”四个字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他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抽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本封面磨损、纸页泛黄的线装书——《天工开物》。他翻到记载微雕技艺的一页,朗声念道:“‘昔有奇工,能于桃核之上,刻舟覆而人物不惊,毛发毕现…’ 錾刻之术,精髓岂在刀之利钝?而在乎心手相应,意在刀先!”
他的目光如炬,直射向犹自愤懑的二牛:“二牛!厂里报废的硬质合金钻头,找几根来!按这古法所载,磨成针形刻刀,尖细如毫芒!王工,” 他转向老同学王铁柱,眼神里是信任与托付,“这淬火定型的活儿,非你这‘铁手’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