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她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贴在心口的那枚怀表。冰凉的青铜外壳早已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那规律而沉稳的“滴答”声,隔着皮肉和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心跳,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这是长庚留给她的,可能是唯一证明他存在过、爱过她的东西了。她想起白天在冰冷的地上捡起那张勒索纸条时,张小伟那丑恶的嘴脸,想起女儿月竹在铁窗后绝望的眼神,想起外孙小辉怯生生喊她“外婆”时那清澈又惶恐的目光……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能交!死也不能交!可是…小辉怎么办?那对豺狼真会毁了孩子!
就在她心乱如麻,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要将她淹没时,柴房薄薄的木板墙外,清晰地传来了张老头和钱婆子压低了声音、自以为隐秘的对话。他们显然以为蜷缩在柴草堆里的王秀芹已经冻僵或者昏睡过去。
“老头子,你…你真打听清楚了?那老张头…判了死刑,他家那破房子真能多赔那么多?”钱婆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贪婪,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嘘!小点声!”张老头警惕地呵斥了一声,随即又得意地压低嗓子,“错不了!我托法院的老李问的!只要老张头被毙了,他那房子就算绝户了!拆迁补偿款能比现在多出整整八十万!八十万哪!够咱们在县城买套新楼房,再给咱儿子…哦不,是给咱们找个新媳妇都绰绰有余!张小伟那废物点心,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不上!等钱到手,谁还管那小崽子?扔回给这老不死的!”
“八十万…”钱婆子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那…那老张头的事儿…真能成?”
“怎么不能?”张老头的声音透着一股阴狠,“证据都‘做’实了!他翻不了身!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所以啊,老婆子,那破怀表算个屁!赶紧弄到手,早点把张小伟那蠢货交代的事情办完,拿到‘那边’的好处才是正经!等老张头一死,钱到手,咱们立马走人!这破地方,这老不死的一家子,都见鬼去吧!”
墙外的话,如同数九寒冬里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瞬间将王秀芹冻得彻骨冰寒,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和彻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女婿的求救,什么外孙的监护权,全是幌子!是彻头彻尾的阴谋!是张小伟和他背后那些不知名的黑手,联合这对恶毒的公婆,编织的一张要榨干她最后骨髓、甚至不惜牺牲无辜者性命(老张头)的巨网!他们真正要的,是那枚怀表,是怀表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而小辉,在他们眼里,恐怕连个可以利用的筹码都算不上,只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和恶心感猛地冲上王秀芹的喉咙,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呕吐出来。泪水,滚烫的、混着三十年委屈、悔恨和此刻彻骨明悟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自己瞎了眼,为女儿错付了终身,为外孙摊上这样的父亲和祖父母而哭!更是为那个素不相识、却要被这对豺狼害死以谋夺家产的老张头而哭!
就在这时,窗外,邻居家院子里一枚巨大的“大地红”鞭炮被点燃,引信嘶嘶作响,瞬间蹿上夜空!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震得柴房的窗棂都在嗡嗡作响!与此同时,一团无比耀眼、无比炽烈的金红色光芒,如同小太阳般在夜空中轰然爆发!那光芒是如此强烈,瞬间穿透了柴房破败的窗户纸,将昏暗的柴房内部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骤然亮起的、充满爆炸性力量的红光之中,王秀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回了手中紧握的怀表上。那冰冷的青铜表盖,在炽烈红光的映照下,边缘处似乎…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与她记忆中严丝合缝的模样有所不同?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墙外那对豺狼。她伸出那只早已冻得青紫、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污的右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大拇指死死地抠进那道细微的缝隙!
指甲瞬间翻裂,钻心的疼痛传来,指腹被粗糙的青铜边缘割破,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表盖边缘,也染红了她的指尖。但她不管不顾,如同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所有的悲愤、绝望和此刻破釜沉舟的决绝,都灌注在这只手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响!
在窗外那团金红色烟花光芒最盛、即将消散的瞬间,在指间温热血迹的浸润下,那枚紧贴了她胸口三十年、承载了半生恨意与迷茫的青铜表盖,竟然…竟然被她硬生生地抠开了!
表盖内侧,并非预想中的光滑金属。在“wxq 1970.5.1”那行熟悉刻痕的下方,被一层薄薄的、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氧化层覆盖着的,竟然还有另一行字!一行用极其精细的德文花体,深深镌刻在黄铜基座上的字迹:
e ezige Liebe
(我唯一的爱)
窗外,震天的爆竹声依旧连绵不绝,绚烂的烟花此起彼伏,将除夕的夜空妆点得如同梦幻。但那金红色的光芒,终究渐渐暗淡下去,柴房重新陷入昏暗。
只有王秀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蜷缩在草堆旁。她布满泪痕和冻疮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表盖内侧那行在血与火的光芒中显现的德文字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指间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表壳缓缓流下,滴落在身下枯黄的干草上,洇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花。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恨意、怨怼、委屈、迷茫…在这一行穿越时空、带着血与火烙印的情话面前,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碎裂,化为齑粉。原来…长庚从未忘记。原来…这枚表里,藏着他最后、最深的告白。
冰冷的泪水再次决堤,汹涌而下。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水,而是混杂着无尽悔恨、迟来的巨大悲恸,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这暖流从紧贴着心口、刻着爱人誓言的怀表传来,带着机械齿轮那永不停止的、沉稳的“滴答”声,微弱地、却又无比顽强地,试图温暖她那颗早已被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心。
窗外,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震耳欲聋。柴房内,一个被命运反复捶打的老妇,在血与泪中,终于触摸到了被时光掩埋了三十年的真相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