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被那遥远的、象征着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惊醒,又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她慢慢地、极其迟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她掀开炕头那个油漆剥落得厉害的老式木柜盖子,在里面摸索着。
先拿出来的,是那条洗得发白、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手帕。素白的棉布上,那两朵褪色的并蒂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黯淡和遥远。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丝线的纹路,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属于那个叫李长庚的男人的温度。
接着,她的手探得更深,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物体。她把它抽了出来——是一个小学生用的、封面印着火箭图案的塑料皮作文本。本子很旧了,塑料封皮发黄变脆,边角磨损卷起。封面上用稚嫩却工整的铅笔字写着:“三年级二班,李玄策”。
这是她在那个被女婿一家搬空、如同遭了劫掠的“家”的废墟角落里找到的。当时它被一堆废弃的杂物压在最干净,藏起来。或许是因为,这是那个如今身居高位、却与她形同陌路的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带着他童年印记、与她还能扯上一点关系的东西。
王秀芹把作文本放在并蒂莲手帕旁边。炕桌很小,这两样东西几乎占据了全部桌面。她伸出颤抖的手,先拿起手帕,摊开,再拿起那本薄薄的、承载着遥远记忆的作文本,放在手帕的中央。
然后,她低下头,浑浊的目光近乎贪婪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着封面上那稚嫩的笔迹——“李、玄、策”。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尖上,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她翻开第一页。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第一篇作文的标题是《我的妈妈》。稚嫩的铅笔字歪歪扭扭,有些笔画用力很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我的妈妈是一名教师。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妈妈对我很严厉,我写字不认真,她会用尺子轻轻打我的手心。但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有一次我发高烧,妈妈背着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去医院,她的汗水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趴在妈妈背上,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妈妈……”
王秀芹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死死抠住了粗糙的炕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老藤根根暴起。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里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沉重地砸落在发黄变脆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将那稚嫩的字迹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泡过的褪色旧梦。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我的妈妈……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妈妈……
这些遥远得如同隔世的童言童语,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子,精准无比地剖开了她冰封坚硬数十年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悔恨?不,早已被更深的怨恨和偏执覆盖。痛楚?那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此刻翻涌上来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荒芜的情绪——是意识到自己亲手推开了什么、又永远失去了什么的巨大空洞感,是回首半生,发现一切执念都成空、一切付出都错付的彻骨悲凉。
她想起了女儿李月竹小时候,也曾用这样依恋的眼神望着自己,甜甜地叫着妈妈……想起了女婿那张虚伪谄媚、却在女儿入狱后立刻露出贪婪嘴脸的面孔……想起了自己如何将全部积蓄、全部情感都投注在那个“家”上,换来的却是人去楼空和扫地出门的羞辱……而那个被她怨恨、指责、拒之门外的儿子……
王秀芹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依旧汹涌地从紧闭的眼缝中不断溢出,滚过她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滴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颤抖着,她用那条印着褪色并蒂莲的手帕,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儿子的旧作文本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仿佛要将那稚嫩的字迹、那锥心的童言、那遥远模糊的母子温情,连同此刻心中翻江倒海却又无法言说的巨大荒芜,一起紧紧地、深深地包裹住,封存起来。
她掀开木柜的盖子,将这个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放进了柜子最底层、最黑暗的角落里。然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了柜盖,落锁。动作缓慢而决绝,像是埋葬掉一件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彻底舍弃的旧物。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瘫靠在冰冷的炕头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炉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屋内彻底陷入了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雪地反射的微光,映出一片模糊的轮廓。
王秀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凑近那扇小小的、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她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一小块糊窗纸的破损边缘。
窗外,雪花正无声地飘落。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可以看到小院里早已荒芜,枯草被一层洁白轻柔地覆盖。瓦楞上、墙头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整个世界一片素白,一片死寂。没有风,雪花垂直地、安静地落下,覆盖着一切,掩埋着一切,也冻结着一切。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空洞的眼神穿透纷飞的雪花,投向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虚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早已冰冷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刻骨怨恨,也没有了任何对未来的期盼。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如同冬日旷野般的沉寂与苍凉。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感、所有念想后的巨大空洞,一种生命之火行将熄灭前的灰白余烬。
巨大的沉默笼罩着这间冰冷破败的老屋。屋外雪花落地的声音,那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在这死寂中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它轻柔地覆盖着南方的瓦片和枯草,也覆盖着北方京城的街道与华灯。
是这无边的洁白与寒冷,终于要开始融化那冰封数十载的心湖?还是这温柔的覆盖,预示着更深、更彻底的冻结,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与声响,也永久地封存于无声的黑暗?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着山河大地,覆盖着过往尘埃,也覆盖着这间老屋里,一个老人眼中那片万籁俱寂的、冬日旷野般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