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4日,深夜,京城,国安部档案中心
档案中心深处,时间仿佛凝固在经年累月的纸张与微尘里。顶灯投下冷白的光束,只能勉强照亮一列列高耸入天花板的深灰色金属档案柜,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钢铁铸就的墓志铭,封存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过往。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金属柜体混合而成的、特有的陈旧气味,冰冷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岁月的颗粒感。
李玄策独自一人,坐在最深处一个隔离工作台前。台灯的光圈将他笼罩,在他身后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标注着“绝密·永久”的厚重卷宗,封皮是深沉的墨绿色,边角已经磨损泛白,编号“LcG-1983-08”。指尖划过封面上父亲的名字“李长庚”那三个熟悉的印刷体铅字,带来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凉触感。三十年了,这份档案如同父亲本人一样,沉入了时光的深水。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打开了卷宗。泛黄的纸张边缘卷曲脆硬,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沉睡的魂灵被惊扰的低语。他逐页翻阅着那些早已褪色的报告、现场勘验记录、打捞简报、目击者证词……每一个冰冷的铅字都在无声地复述着那个暴雨倾盆、浊浪滔天的1983年8月23日。
就在他翻到一份关于沉船“向阳红09号”内部结构图的附录页时,一张夹在图纸缝隙里的、薄薄的衬纸滑落下来,轻飘飘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李玄策俯身拾起。那不是纸。
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金属。一枚青铜怀表。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沉甸甸的,带着旧物的厚重。表壳是古朴的黄铜色,边角有几处细微的磕碰凹痕,留下时光粗暴的吻痕。表链是同色的金属链,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它无声无息,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李玄策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他认得它。父亲李长庚从不离身的怀表!无数次,在昏黄的台灯下,父亲批改作业时,会掏出它看一眼时间;在河岸边查看水文图纸时,会用它计算潮汐;甚至在哄年幼的他入睡前,会把它贴在耳边,让他听那催眠般的“滴答”声……它曾紧贴着父亲的心脏跳动,是那个男人生命的一部分。
李玄策的呼吸骤然屏住。他拇指找到表壳边缘那个小小的凸起,轻轻一推。
“咔哒。”
一声清脆而悠扬的机括弹响,在这死寂的档案中心深处,如同惊雷般炸开!空旷的走廊仿佛被无限拉长,将这声音层层放大、回荡,一声声敲击在李玄策的耳膜上,沉重得如同他自己的心跳。
表盖弹开。白色的珐琅表盘温润依旧,两根纤细的蓝钢指针,在中央精致的“V”字形雕花下,正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滴答…滴答…声音微弱却清晰,穿透了三十年的生死迷雾,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他的目光,凝固在表盖内侧。
那里,靠近铰链的上方,刻着几行极其细小的、却力透金属的英文花体字:
“to y dearest x.q.wang”
“Forever Yours”
“L.c. Li”
“1970.5.1”
x.q.wang——王秀芹。母亲的名字。
1970年5月1日——父亲母亲结婚的日子。
“致我最亲爱的王秀芹”,“永远属于你的”,“李长庚”。
指腹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凹陷的刻痕。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他能想象到父亲当年刻下这些字时,眼中是怎样的温柔与坚定。
就在指尖感受着那“1970.5.1”的凹痕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巨响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紧接着是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海水,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四面八方疯狂地灌入!视野瞬间被浑浊的黑暗和翻涌的气泡吞噬。刺耳的警报声、绝望的呼喊声、金属扭曲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地狱般的交响!
闪回画面如同锋利的碎片,狠狠刺入意识:
幽闭、剧烈摇晃的船舱。应急灯疯狂闪烁,将人影拉扯成扭曲的鬼魅。冰冷的海水已经淹没了脚踝,正以恐怖的速度上涨。年轻健壮的李长庚,穿着湿透的工装,脸上混杂着水渍和油污,眼神却异常锐利。他正奋力将一个橘红色的防水袋塞进贴身的救生衣内侧。就在袋子即将封口的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他迅速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这枚怀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表盖内侧,那眼神里饱含着无法言说的眷恋、决绝与无尽的痛楚。他不再犹豫,将怀表用力塞进防水袋,拉紧封口,死死按在胸口。下一秒,一股更加凶猛的巨浪裹挟着断裂的舱门碎片,如同巨兽般咆哮着向他当头砸下!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只有那紧按在胸口的橘红色一点,在浑浊的水中一闪即逝……
“呃……” 李玄策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紧紧攥住那枚怀表,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要嵌入血肉,才能对抗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悸与彻骨的冰冷。滴答…滴答…怀表的声音在死寂中固执地响着,像是父亲在时光彼岸微弱而坚定的心跳。
他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投向档案室唯一一扇狭长的高窗。窗外,京城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细密的雪花在墨黑的夜幕下无声飘洒,被档案室透出的灯光照亮,如同亿万只扑火的飞蛾,轻柔地覆盖在冰冷的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晶莹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