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8日,京城
岁末的寒气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国安部大楼灰冷的墙壁上。李玄策办公室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暖气无声地输送着暖意,却驱不散室内一种凝重的、属于沉思的寂静。桌上堆积的文件山峦暂时被推开一角,露出深褐色的木质桌面,上面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硬纸板盒,边缘已有轻微的磨损。
秘书小张的声音还留在空气里:“部长,刚送到的国际特快专递,发件地是美国加州,发件人是‘李先生’。” 那个称呼,那个地点,让李玄策的心跳在胸腔里不自觉地重了一下。
他挥挥手示意小张可以离开,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桌上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谜团。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冰凉的硬纸板外壳,一丝微弱的电流仿佛沿着神经直窜而上。他拆开包裹的动作是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谨慎,仿佛里面封存的不是物品,而是流逝了将近三十年的光阴碎片。
剥掉最外层的硬纸板,里面是一个略显陈旧的天鹅绒首饰盒,深蓝色,绒面已经有些黯淡,带着岁月摩挲的痕迹。李玄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怀表。
黄铜色的外壳早已失去了锐利的光泽,覆盖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包浆,边角处甚至有几处细微的磕碰凹痕。表链是同样色泽的金属链,带着旧物的沉稳质感。它无声无息,却像一块磁石,瞬间攫住了李玄策的全部目光和心神。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父亲李长庚那张棱角分明、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在灯下批改作业,或者在河岸边查看水文图纸时,总会从怀里掏出这样一块怀表,轻轻摁开表盖,看一眼时间,那轻微的“啪嗒”声是童年里安稳的背景音。1983年8月23日,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衣,这块表就揣在他胸前的口袋里,随着他走向那艘命运未卜的沉船,一同消失在滔天浊浪之中。
李玄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凉的金属表壳。他找到表壳边缘那个小小的凸起,拇指用力一推。
“咔哒。”
一声清脆而悠扬的机括弹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表盖应声弹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表盘。白色的珐琅盘面依旧温润,罗马数字清晰,两根纤细的蓝钢指针,在表盘中央的“V”字形雕花下,正无声而坚定地走着。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声音,穿越了二十九年的生死迷雾、大洋阻隔,重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
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表盖内侧。
那里,在靠近铰链的上方,刻着几行极其细小的、却力透金属的英文花体字:
“to y dearest x.q.wang”
“Forever Yours”
“L.c. Li”
“1969.10.1”
x.q.wang——王秀芹。那是母亲的名字。
1969年10月1日——共和国二十周年华诞的日子,也是父亲母亲结为连理的日子。
“致我最亲爱的王秀芹”,“永远属于你的”,“李长庚”。
李玄策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唯有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几行字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凹陷的刻痕。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指腹。他能想象到父亲当年是用怎样一种虔诚又热烈的心情,一笔一划将母亲的名字和誓言刻进这方寸之地。这小小的空间里,封存着父亲前半生最深沉的爱恋和最郑重的承诺。这怀表,曾紧贴着父亲的心脏跳动,曾是他对母亲、对这个家最温暖的念想。
盒子里还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李玄策放下怀表,几乎是屏住呼吸将它展开。纸上是他熟悉的、父亲那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墨色深沉:
“玄策吾儿:
见字如面。
此物伴我多年,今寄予你。时光如流,白驹过隙,唯愿吾儿珍之重之,惜时如金。
保重身体,为国尽力,鞠躬尽瘁。
余事勿念,心安即可。
父 长庚字
壬辰年冬”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对往事的追忆,没有对妻子的问候,没有对儿子家庭的关切。只有对时间的感慨,对身体的叮嘱,对职责的强调,和一句斩钉截铁的“余事勿念,心安即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李玄策的心湖上,激起无声的巨浪。
“余事勿念……” 李玄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父亲的心,是真的彻底寒透了吧?是对母亲当年受李月竹蛊惑后偏执的怨恨彻底失望?是对那个家,对那个曾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彻底关上了回归的门?这“心安”,是父亲对自己选择的了断,也是对儿子斩断牵挂的无声劝诫。
他重新拿起那块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热。滴答…滴答…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那声音在寂静中无限放大,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弦上。这声音,父亲听过无数个日夜。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实验室里,在彻夜不眠的研究台前,在思念故土亲人的辗转反侧中…这块表,是父亲与故国、与过往仅存的、最私密的物理连接。
百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胸膛。对父亲深埋心底却永难弥补的愧疚——父亲“死”后那么多年,自己竟未能察觉母亲和妹妹的扭曲;对父亲一生坎坷际遇的痛惜——才华横溢,却被迫漂泊异乡,妻离子散;对这份迟来了近三十年的“遗物”的震撼;还有,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父亲已然心如死灰的苍凉……种种情绪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紧紧攥着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来自父亲的力量,或者,仅仅是为了确认这份跨越生死的沉重存在。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办公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台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将李玄策握着怀表、低垂着头的身影,拉长成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剪影,凝固在冰冷的墙壁上。滴答…滴答…怀表的声音,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流淌的生命迹象,诉说着一段被时光掩埋得太久、又在此刻被猛然掀开的往事,带着金属的冰冷和岁月的叹息。
同日下午,南方小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