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通知距离厂区最近的工兵第x旅爆破分队!携带特种防水炸药,全速驰援!抵达后,根据现场水文专家评估,必要时,在厂区西北侧废弃的q河道执行‘断水’方案!炸开预设泄洪点,引开主洪峰!为罐区争取时间!我授权他们临机决断!”
“第三,命令军区防化团!携带所有专业堵漏器材、重型吸附材料和防护装备,立刻!马上!搭乘直升机,以最快速度空降现场!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堵住缺口!保住罐区!”
“第四,通知国家环保总局应急监测中心!所有移动监测车,立刻开赴p市!严密监控厂区周边空气、厂区下游所有河道水质!实时数据直报指挥中心!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启动最高级别公众预警和疏散!”
“第五,p市地方政府!立刻组织力量,按最大范围预案,疏散下风向和下游群众!启用所有避难场所!确保应撤尽撤!”
“重复一遍: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罐区!守住这道最后的防线!明白了吗?!”
一连串指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清晰、冷酷、决绝。指挥中心里只剩下李玄策斩钉截铁的回音和笔尖在命令书上飞速划过的沙沙声。屏幕那头的负责人仿佛抓住了主心骨,嘶哑地回应:“明…明白!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罐区!”
命令下达完毕,李玄策缓缓坐回椅子,但身体依旧紧绷如弓。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化工厂区的实时监控画面——浑浊的洪水如同狂暴的巨兽,正疯狂冲击着罐区外围那道单薄的防线,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在及腰深的水中奋力堆叠沙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巨大的金属储罐在洪水中沉默矗立,如同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他的嘴唇抿得毫无血色,额角一根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牙关紧咬。整个指挥中心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这是一场以生命为筹码、与死神赛跑的豪赌,筹码是无数人的家园和赖以生存的环境。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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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距离风暴中心数百公里外的城市,王秀芹正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洪水”侵袭。
窗外的雨,虽然比昨夜小了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小区里一片狼藉,碗口粗的景观树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水里;花坛被冲毁,残花败叶混合着污泥,粘得到处都是;低洼处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漂浮着垃圾和断枝。电视屏幕亮着,滚动播放着来自灾区的实时画面: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房屋,泥石流瞬间吞噬家园的恐怖瞬间,被消防员从洪水中救出、惊魂未定的老人和孩子,播音员用沉重而悲痛的声音不断更新着伤亡和失踪的数字。
王秀芹呆坐在客厅陈旧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抹布。她一夜未眠,眼袋浮肿,眼白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视屏幕。屏幕里那些倒塌的房屋,断壁残垣,被洪水浸泡得发白发胀的家具……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上反复切割。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记忆深处那座位于河湾村的老屋——那有着青砖黑瓦、带着小院、飘着炊烟的老屋,是否也正在经历这样的灭顶之灾?那个承载了她半生悲欢、埋藏着她对丈夫李长庚最后念想的地方,是否也已在风雨中化为废墟?她机械地按着遥控器,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试图在铺天盖地的灾情报道中,捕捉到一丝关于家乡河湾镇的只言片语。然而,除了更深的绝望和感同身受的痛楚,一无所获。
女婿阿伟趿拉着拖鞋从卧室晃出来,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电视。当看到新闻里那些倒塌的房屋和灾民绝望的面孔时,他的眼珠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他走到王秀芹身边,挨着她坐下,刻意放软了语气,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
“妈,”他指着电视,“您看看,这灾情也太吓人了!河湾镇靠河那么近,老屋又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这次怕是真的悬了。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感同身受,“这洪水一退,修房子、重建,那可都是钱啊!现在人工、材料,啥不贵?没个十万八万的,怕是连个像样的框架都搭不起来!”他顿了顿,偷瞄了一眼王秀芹惨白的脸色,话锋一转,声音带上了愁苦,“小辉眼瞅着就要上小学了,好点的学校赞助费就得好几万。以后初中、高中、大学…哪一样不是钱堆出来的?还有他以后娶媳妇成家,房子车子…唉!光靠我和小月她妈(他故意提起在狱中的李月竹)那点死工资,真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王秀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冰冷的毒蛇缠住。她太熟悉女婿这种语气了,每一次“诉苦”之后,必然伴随着对她所剩无几的积蓄的索取。她缓缓转过头,看着阿伟那张在电视屏幕光影下显得有些油腻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赤裸裸的算计,毫无掩饰。她又看向一旁正坐在地板上,懵懂无知地玩着塑料小汽车的外孙小辉,心中一片冰凉,仿佛也被窗外的寒雨浸透。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抹布,指节发白,嘴唇颤抖了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我…我还有点…棺材本…”
阿伟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猎物。他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孝顺”笑容,身体也凑近了些,语气变得无比“体贴”:“哎哟,妈!您看您说的!什么棺材本不棺材本的,多不吉利啊!”他摆摆手,仿佛在驱散晦气,“咱们是一家人!您这钱啊,是花在刀刃上,是为了小辉,为了这个家的未来!是投资!是希望!”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钱啊,算我们借您的!等小辉大了,我们两口子手头宽裕了,一定连本带利还给您!小辉,快谢谢姥姥!姥姥最疼你了!”他推了一把懵懂的小辉。
小辉茫然地抬起头,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姥姥。”
看着外孙天真无邪的脸,王秀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痛。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僵硬而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没有再看阿伟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也没有回应小辉,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在这个“家”里唯一属于她的角落——那个狭小、堆满杂物的储物间。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光线和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她摸索着,从一堆旧衣物和废弃纸箱的最底层,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油漆剥落的旧木箱。箱子很沉。她颤抖着打开生锈的锁扣,掀开盖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她为数不多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一个装着李月竹小时候照片的旧相册,还有一个用洗得褪色的碎花棉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碎花布包捧出来,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一层层,慢慢地打开。里面是一沓新旧不一、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钞票,最大面额是一百,更多的是五十、二十,甚至还有几张十块五块的零钱。旁边,是三张同样被摩挲得有些发软、边缘起了毛边的银行存折。这些钱,是她几十年如一日,从牙缝里一分一厘省下来的。是早年民办教师微薄工资里抠出来的,是转正后也舍不得添一件新衣、舍不得吃一顿好饭积攒下的,是李玄策工作后寄给她又被她悄悄存起来的“养老钱”,是她真正的、最后的依靠,是她为自己身后事准备的“棺材本”。
她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和裂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缓缓抚过那些冰冷的纸币和存折,仿佛在抚摸自己早已干瘪、失去水分的生命。每一张钞票,都浸透了她一生的节俭、辛酸和无人知晓的孤独。最终,她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张存折上。她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用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汲取最后一点暖意。冰冷的塑料封皮硌着她的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
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王秀芹拉开储物间的门,走了出去。她低着头,不敢看女婿的眼睛,只是伸出那只攥着存折、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的手,递向阿伟的方向。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阿伟几乎是扑上来,一把将那小小的存折从她手中抽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上面的数字,脸上已经绽开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满足和贪婪。“谢了妈!您真是救了急了!我这就去想办法找人,等雨停了就回老家帮您张罗房子的事!”他语速飞快地说着,仿佛生怕王秀芹反悔,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走去,连一句像样的安慰或感谢都没有,更别提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丈母娘。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阿伟离去的背影,也仿佛隔绝了王秀芹最后的一丝生气。
王秀芹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泥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掌心只剩下被存折边缘硌出的深红色印记,以及那被汗水浸透的碎花布片。窗外,大雨滂沱,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愚蠢和软弱。老屋塌了,那个承载了她青春、爱情和半生记忆的“根”,在洪水中断了。现在,这仅存的、赖以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的“棺材本”,也被这场无情的风雨,被至亲的贪婪,彻底卷走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无比轻飘,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撕下的枯叶,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中无助地翻滚、下坠,不知会被卷向何方,也不知何时会被彻底撕碎、碾入泥泞。无边的空洞和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涌来,将她彻底淹没。泪水?早已在昨夜流干。此刻,只剩下死寂。冰冷的墙壁是唯一的依靠,窗外混沌的天地是唯一的背景。她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冰冷的角落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