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早已不是风雨欲来,而是末日降临的疯狂景象!狂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与撞击!它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凶兽,疯狂地摇晃、撕扯着这栋不算坚固的居民楼。窗户玻璃在狂风中发出“哐哐哐”的巨响,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硬生生震碎!雨水不再是落下,而是被狂风卷成狂暴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密集的爆响,形成一道道浑浊、扭曲、不断流动的水帘,将窗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只剩下模糊晃动的黑影和令人心悸的嘶吼。屋内的灯光忽明忽暗,电压极不稳定,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小辉更加惊恐的尖声哭叫。
“奶奶!我怕!我怕!” 年仅七岁的小辉像受惊的小兽,死死地蜷缩在王秀芹的怀里,小脸煞白,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抓着王秀芹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旧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都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哭喊声更加凄厉。
“不怕,不怕,小辉乖,奶奶在,奶奶在…” 王秀芹机械地拍打着外孙的背,声音干涩而嘶哑,连她自己都听不出多少安抚的力量。她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跳出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疯狂扭动的水幕,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千里之外老家的情形。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颤抖着,几乎是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屏幕已经磨花的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僵硬、哆嗦,好几次才勉强解锁屏幕。信号格在空与微弱的一格之间疯狂跳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老家邻居张大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急促的忙音,或者干脆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冰冷女声。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理智。
“接啊…接电话啊…张大哥…” 她嘴唇哆嗦着,无声地祈祷,布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突然!手机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信号格艰难地跳动到一格!听筒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电流嘶啦声,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夹杂着狂风怒号、暴雨倾盆以及…某种沉闷轰隆声的背景音,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变调的男声传了过来:
“喂…喂?!是…是王老师吗?!王…王老师?!”
“张大哥?!是我!是我啊!张大哥!!” 王秀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老家怎么样了?!风…风大不大?!雨…雨呢?!老屋…我家老屋…没事吧?!啊?!”
电话那头,张大哥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断断续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
“王老师…完…完了!全完了啊!!风…风太大了!像…像疯了一样!呜呜…后山…后山塌了半边天啊!轰隆一声…地…地都在抖啊!泥…泥石流!好…好多的泥巴石头…像…像黑龙一样…冲…冲下来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大的、仿佛山崩地裂的轰隆背景音,震得王秀芹耳朵嗡嗡作响,伴随着张大哥变调的尖叫,“…你家!你家老屋的西厢房…全…全埋了啊!!就…就剩个屋顶尖了!正…正屋的墙…裂…裂开好…好大一条缝!像…像张开的大嘴!水…水都淹…淹到门槛了!呜呜…太吓人了!村里…村里老李家、赵寡妇家…房…房子都塌了…压…压人了啊…老天爷啊…”
“啪嗒!”
手机从王秀芹剧烈颤抖、完全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蜘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像一张绝望的网,罩住了她整个世界。
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蜡像。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如果不是靠着身后的墙壁,几乎要当场瘫倒。西厢房!那间承载了她和李长庚新婚燕尔、无数个夜晚在油灯下备课、看着小玄策蹒跚学步的屋子!那里面,还珍藏着…珍藏着李长庚出海前给她打磨的那支桃木簪子,用红布包着,藏在陪嫁箱子的最底层!那是他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啊!
“啊…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哀鸣般的呜咽,猛地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干枯粗糙的手指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肉里,试图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悲号。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在她布满岁月沟壑、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肆意奔流,混合着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巨大的悲痛和无助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转过身,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旁边同样被这噩耗惊得目瞪口呆的女婿阿伟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阿伟的皮肉里。
“阿伟!你听到了!你听到了吗?!” 王秀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眼睛死死瞪着女婿,里面是血红的疯狂,“老屋…老屋塌了!西厢房没了!全被泥埋了!正屋也要倒了!我要回去!阿伟!求求你了!让我回去看看!就回去看一眼!我得…我得把长庚的东西…把玄策小时候的东西…挖出来啊!我不能…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没了啊!求你了!阿伟!”
阿伟被她抓得生疼,又被她脸上那近乎疯魔的表情吓到,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王秀芹的手,脸上瞬间布满了烦躁、恐惧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回去?!你疯了吗王秀芹?!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外面!” 他指着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狂风暴雨猛烈地撞击着玻璃,“这鬼天气!飞机停飞!火车停运!高速封路!连国道都塌方了!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去?!飞回去吗?!啊?!回去找死啊?!你嫌命长是不是?!”
他喘着粗气,看着王秀芹绝望的眼神,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那“缓和”里透出的却是更深的冷酷和算计:
“再说了,你回去能干嘛?!啊?!添乱吗?!你一个老太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回去除了哭还能干嘛?!房子塌了就塌了呗,正好!省得你一天到晚老惦记着那破地方!人都差点没了,还想着那点破东西!” 他瞥了一眼还在王秀芹脚边抽泣的小辉,声音刻意放“柔”了一点,却像冰冷的刀子,“妈,你冷静点!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是想想等这风停了、雨住了,怎么弄钱!修房子要不要钱?!重建要不要钱?!小辉马上开学了,学费、书本费、兴趣班费,哪样不要钱?!光靠我这点死工资,喝西北风啊?!你光在这里哭天抢地有什么用?!能哭出钱来吗?!” 他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秀芹脸上,“听我的!就在家好好照顾小辉!这才是正经事!老家的事…等天晴了,路通了,再说!现在回去,就是添堵添乱!”
王秀芹像被阿伟这一番冷酷无情、字字诛心的话语,彻底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和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了下去,“扑通”一声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耳边是女婿阿伟冷酷的呵斥、外孙小辉持续不断的惊恐哭喊、窗外狂风暴雨歇斯底里的咆哮,还有…还有电话里张大哥描述的,那山体崩塌的轰然巨响、房屋倒塌的碎裂声、以及乡亲们绝望的哭喊声…这些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放大、反复回响,形成一片毁灭性的轰鸣!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狂暴雨水扭曲的世界。浑浊的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仿佛变成了那从后山奔涌而下的、裹挟着泥沙和巨石的泥石流!她仿佛看到那浑浊的泥浆,正无情地、缓慢地、却又势不可挡地吞噬着她记忆中的青砖黛瓦,吞噬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吞噬着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吞噬着她和李长庚共同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吞噬着她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最温暖最明亮的时光…那个被她称为“根”的地方,正在她的眼前,被这场无情的风暴,一寸寸地、残忍地抹去!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和无助,像冰冷的深海,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到窒息,感到冰冷刺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置身于冰窟。她颤抖着,用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手,艰难地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透明塑料布小心翼翼包裹了好几层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小物件。她哆嗦着,一层层剥开那湿漉漉的塑料布,里面,是一张保存了快三十年、已经泛黄卷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李长庚。他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蓝色工装,站在一艘老旧的渔船旁,笑容温和,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那是他刚当上渔船技术员不久,意气风发时拍的。
王秀芹用布满老茧、因劳作和泪水浸泡而更加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照片上丈夫那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冰凉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照片的塑料膜上,又顺着她枯瘦的手腕滑落。她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低沉的、绝望的呜咽,对着窗外肆虐的风雨,用尽灵魂的力气无声地呐喊:
“长庚…长庚啊…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没了…全没了啊…”
就在此刻!
窗外一道惨白得刺眼、如同天神震怒劈下的巨大闪电,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那刺目的光芒,透过疯狂流淌雨水的玻璃窗,将屋内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光芒中,清晰地映照出王秀芹那张被绝望彻底撕裂的脸庞——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泪水,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助,还有那死死攥着照片、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也清晰地照亮了照片上,李长庚那永恒定格在时光里的、温和而遥远的笑容。光明与黑暗,过去与现在,温暖与冰冷,希望与绝望,在这一道惨白的闪电下,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心碎的永恒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