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在电话里就问了三个问题。” 周卫国回忆着,眼神里带着佩服,“第一,出事后果有多严重?我说,可能污染百万人口饮用水源。第二,对方坚持的理由核心是什么?我说是成本和合同。第三,有没有替代方案?我说有,绕行另一条高速,多一百公里,但全程避开敏感区,安全系数高。”
“然后呢?” 李天枢听得入神,小嘴微张,连玉米都忘了啃。
“然后?” 周卫国笑了笑,“玄策就说了一句:‘卫国,人命关天,水源是命脉。成本能算,命脉断了,拿什么算?跟德国人说,安全红线不容谈判。如果他们担心违约成本,我们可以协助沟通国内接货方,争取理解,必要时,我这边可以协调相关部门介入,从国家安全角度提供支持依据。’”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感慨:“就这一句话,像给我吃了定心丸。我拿着‘国家安全’这个尚方宝剑(当然措辞很委婉),再去跟德国佬据理力争,又积极协调国内客户。最后,德方妥协了,同意改线。那批货安全抵达,客户后来知道了内情,不但没怪罪,反而对我们德迅的安全意识大加赞赏。玄策,这事儿,我一直记着。你那句‘人命关天,水源是命脉’,还有那份担当,够我学一辈子。”
石桌旁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王铁柱重重拍了下周卫国的肩膀:“好!卫国这事儿办得地道!玄策看得更透!该硬气的时候就得硬气!”
李长庚默默咀嚼着儿子夹给他的那块排骨,肉质酥烂,酱香浓郁。他看着李玄策。儿子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端起碗,和周卫国轻轻碰了一下:“职责所在,分内事。你们在一线,更不容易。” 灯光下,他眼角的细纹里似乎藏着许多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分内事”,桩桩件件,都系着万家灯火。
“爸爸,” 李天枢忽然抬起头,小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认真,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卫国伯伯说的那个地下水源地……是不是在……嗯……有点像‘地龙翻身’之前的那种感觉?闷闷的?” 他小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似乎在捕捉某种模糊的感应。他特殊的预警能力,有时会以这种孩童式的直觉闪现。
李玄策和方清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清墨轻轻握住了天枢的小手,温柔地摩挲着:“天枢真细心,记住,安全的事,再小心都不为过。” 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李玄策则看向周卫国,神色如常,眼神却深了一分:“天枢提醒得对。老周,你督导的那些路线,尤其是涉及敏感区域的,定期排查绝不能松懈。有时候,隐患就藏在‘万一’里。” 他看似顺着儿子的话在叮嘱老同学,却将一次可能涉及国家资源安全的潜在风险预警,不动声色地传递给了专业人士。
周卫国何等精明,立刻会意,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放心,玄策,这块一直是我们安监的重中之重,排查机制很完善。” 他看向天枢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奇和重视。
王铁柱没太听出深层意思,只觉得气氛有点严肃,哈哈一笑,又端起碗:“哎呀,说这些干嘛!喝酒喝酒!老爷子,尝尝这红肠,咱哈市老字号,地道!念墨丫头,别光顾着给我们倒酒,你也吃啊!”
李念墨微笑着给王铁柱添满酒,又给爷爷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铁柱叔,您也尝尝这个,我妈种的,绝对绿色。”
话题又回到了轻松的家常。王铁柱说起厂里新来的小伙子学淬火闹的笑话,周卫国聊起跨国物流遇到的奇葩事,方清墨分享实验室里某种仿生材料的奇妙特性,逗得李天枢咯咯直笑。李玄策大多时候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精准又风趣。他给父亲布菜,给妻子递纸巾,提醒儿子别光顾着听故事忘了吃饭,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流畅,毫无高位者的架子。
李长庚看着,听着,感受着。他看着儿子如何在这些老友面前,卸下所有光环,只余下同窗的情谊和“老李”的本真。他听着那些质朴的、带着机油味、海风味、泥土味的往事,那些看似微小的、却闪烁着人性光辉和智慧火花的片段,是如何一点点塑造了眼前这个能扛起如山重任的儿子。他也感受到了王铁柱、周卫国这些人,对儿子那份发自内心的亲近和信赖,那不仅仅是对地位的敬畏,更是对“李玄策”这个人的认可。
夜深了,星子更亮。杯盘狼藉,欢声笑语暂歇。
王铁柱和周卫国起身告辞,都有些微醺。李玄策亲自送他们到垂花门口。
“老李,留步留步!” 王铁柱大着舌头,用力拍了拍李玄策的胳膊,“老爷子回来了,好!真好!咱老哥几个,心里都替你高兴!” 他眼眶有些红,用力眨了眨,“有啥事……用得着老哥的,吱声!别看你官大,论淬火,你还得管我叫师傅!”
周卫国也点头,言辞恳切:“玄策,保重身体。家里有事,言语一声。”
“放心。” 李玄策站在门口,月光和门廊的灯光交织,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伸出手,与两位老友用力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路上慢点。”
送走客人,院子里安静下来。方清墨和李念墨在收拾碗筷。李天枢已经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抓着半截玉米棒子。
李长庚依旧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没有摇扇子。他看着儿子送客回来的背影,那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高大挺拔,步履沉稳地穿过洒满月光的庭院,走向亮着温暖灯光的堂屋。夏虫在墙角低鸣,晚风送来不知谁家茉莉的暗香。
“爸,累了吧?早点休息。” 李玄策走到父亲身边,轻声说。
李长庚抬起头,看着儿子在月光下清晰而温和的眉眼。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他伸出手,像白天在机场那样,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这一次,不再是试探和确认,而是沉淀下来的、厚重的欣慰与托付。
“玄策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夜色的宁静,也带着穿透岁月的通透,“看见你身边围着这些真心的朋友、踏实的伙伴,看见你在这个院子里……还是那个能炸一手好茄盒的‘老李’……爸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却承载着无限温暖的院落,扫过厨房里忙碌的儿媳和孙女,扫过抱着玉米棒子快睡着的小孙子,最后落回儿子坚毅而温润的脸上。
“这人呐,不管走得多高多远,” 李长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落在青砖上的露珠,“根,得扎在土里。心,得连着地气。这样,步子才稳,路,才走得长。”
李玄策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漾开一片深沉而温暖的笑意。他扶起父亲:“您说得对。根扎得深,树才长得高。走吧,爸,回屋,天枢都睡着了。”
他小心地抱起蜷缩在石凳上、枕着玉米棒子睡得香甜的李天枢。孩子温热的小身体依偎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青砖地上,映照着父子俩走向堂屋的背影,也映照着廊下藤椅旁,那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槐树。虬劲的枝干深深扎入泥土,浓密的树冠,却坚定地向着浩瀚的星空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