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长江中游,天似漏了底。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江面,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倾倒下来的,亿万条银鞭狂暴地抽打着浑浊奔涌的江水。监利水文站那根标记水位的刻度桩,早已被吞没得不见踪影,只有顶端一盏孤零零的警示红灯,在狂雨织成的灰白巨幕里,如同濒死野兽的眼,绝望地一闪,又一闪。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近乎诡异的甜香——栀子花开了。这本是江畔人家夏日的馈赠,此刻却与漫天铁锈般的土腥气、江水翻涌的腐烂水藻味搅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祥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李玄策站在国家防汛指挥中心的巨大电子沙盘前,身影被屏幕上代表洪峰的刺目猩红线条映得忽明忽暗。沙盘上,长江这条巨龙腰腹处——荆江段,已被标注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深红。然而更刺眼的,是旁边几个水文监测点的信号,正间歇性地疯狂闪烁,然后彻底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灰色。
“报告!沙市、螺山、城陵矶……上游七个关键监测点信号再次全部中断!栀子花汛预警系统……彻底失灵了!”一名年轻参谋的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嘶哑,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砸在操作台上。
指挥中心内,空气瞬间凝固。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外面隐隐传来的、隔着厚重隔音玻璃也挡不住的沉闷雷声。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个站在沙盘前沉默的身影上。
李玄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片代表荆江大堤的脆弱线条上。屏幕的红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却燃不起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指关节微微泛白,轻轻点了一下沙盘上荆江大堤最险要的观音矶段。
“失灵的不是天意,是人心。”他的声音不高,穿透了指挥室里凝重的空气,像一块冰投入沸油,“立刻启用备用方案。‘定波号’平台,位置?”
“报告!西疆声波消能平台‘定波号’已在宜昌下游秭归待命!”通讯参谋反应极快。
“命令‘定波号’,目标荆江洪峰头部,启动一级消能阵列!功率……开至理论极限的百分之一百一十。”李玄策的指令清晰而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极限功率?李部长,那对平台本身的结构压力太大,万一……”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水利总工忍不住开口,脸上写满忧虑。
“没有万一!”李玄策猛地侧过头,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截断了总工的话,“堤坝后面,是百万生灵!平台毁了,可以再造。执行命令!”
他声音里的决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所有的迟疑。总工喉头滚动了一下,重重地点头,转身扑向通讯台,嘶吼着重复指令。
李玄策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手指飞快地在另一个区域划过:“命令!所有储备的‘蜂巢’抗疫无人机群,立刻转场!目标荆江大堤全线,尤其是观音矶、郝穴、调关薄弱点!给我用它们,像蚂蚁衔泥一样,把每一寸可能渗漏的地方,都‘焊’死!告诉现场总指挥,我要的不是无人机,是堤坝上长出的钢铁铠甲!”
“是!”指令迅速传递下去,指挥中心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李玄策的加密卫星电话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念墨”两个字。他迅速接起。
“爸!”李念墨的声音透过遥远的太平洋传来,带着加州深夜的凉意,却异常急促清晰,“干扰源频率我逆向锁定了!是叠加在民用气象卫星备用频段上的一个寄生脉冲群,核心编码……和斯坦福那个‘鸽群’神经控制器实验室去年泄露的早期原型,同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吻合度!”
斯坦福!鸽群控制器!李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女儿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重重迷雾。这不是天灾,这是一场精心伪装在自然之怒下的科技战!对方的目标,就是要瘫痪长江的预警神经,让洪水这只猛兽彻底失去最后的缰绳!
“知道了,念墨。保护好自己。”李玄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把分析数据,最高密级,同步传回‘家’里。”
电话挂断。李玄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指挥中心一张张紧张而信任的脸。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栀子花香、铁锈腥和雨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化作一声沉雷般的命令:
“干扰源分析已有突破!现在,所有人,目标只有一个——守住荆江大堤!让我们的‘定波号’和‘铁蚂蚁’,把洪峰给我死死摁住!”
荆江大堤,观音矶段。
这里已是一片泽国汪洋中的孤岛。堤外,长江水狂暴地撞击着堤岸,掀起数米高的浑浊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要撕碎脚下的一切。堤内,临时架设的探照灯刺破雨幕,将泥泞的堤顶和无数紧张奔忙的橘红色身影照得一片狼藉。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压过了风雨和浪涛。那是“定波号”消能平台发出的低频声波,无形无质,却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巨神无形的双手,狠狠插入奔腾的洪流。江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巨大漩涡正在形成,狂暴的水流被强行扭曲、撕裂、消耗着动能,原本直扑堤坝的凶猛势头,竟硬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向两侧较为宽阔的江面分流而去!
“有效!有效了!”堤坝上,一位满身泥浆的指挥员对着步话机激动地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与此同时,天空传来密集的嗡鸣。成百上千架“蜂巢”无人机,如同被激怒的钢铁蜂群,在暴雨中灵活穿梭。它们精准地悬停在堤坝渗水点、管涌口、甚至刚刚被巨浪撕开的小裂缝上方。特制的速凝复合纤维材料从机腹喷吐而出,瞬间遇水膨胀、硬化,像最灵巧的织娘,将堤坝的伤口飞快地“缝合”起来。远远望去,整条大堤如同披上了一层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奇异藤甲。
方清墨就在这最危险的观音矶段。她没有穿醒目的救援服,只套着一件实验室的白色防雨褂,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染得看不出本色。她蹲在一处刚刚被无人机紧急加固过的堤脚,那里土层异常松软,浑浊的水还在不断渗出,带着不祥的气泡。
风雨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得近乎执拗,从随身的防水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束看似寻常、却透着奇异生机的青翠草叶——那是经过无数次失败才培育出的特殊青蒿变种。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紧张与期待。她用力将几束青蒿抛向那不断渗水的松软堤脚,抛入浑浊的泥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