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冻僵的腿，跌跌撞撞挪到船体靠近那道巨大冰裂的下方。轮机舱的备用维修通道口，厚厚的冰层在持续的震动下，终于裂开了一道仅容拳头通过的缝隙！刺骨的海水裹挟着冰渣瞬间涌入。周卫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颗包裹着秘密的冻硬鱼鳔，奋力塞进了那道幽暗、翻涌着寒流的海水冰洞中。青灰色的鱼鳔像一颗微小的陨石，瞬间被墨蓝的冰海吞没。
三小时后。辽东半岛最东端的礁石湾。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六十多岁的老渔民金德福，裹着厚重的老棉袄，头戴破旧的狗皮帽，正佝偻着腰，在他亲手凿开的冰窟窿旁忙碌。冰窟窿不大，刚够放下渔网。冰层厚得惊人，是他大半辈子捕鱼生涯里都罕见的。老伴儿在远处崖顶的石屋门口喊他，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老金头——！粥熬好了——趁热乎——！”
老金头应了一声，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熟练地拉起沉甸甸的渔网。网底，几条青鱼在冰面上徒劳地蹦跶。他抓起最大最肥硕的一条，掂了掂分量，露出满意的神色。刀子熟练地剖开鱼腹，准备清理内脏。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异常坚硬、鼓鼓囊囊的东西。他疑惑地抠出来，是一颗冻得如同石头、裹着血丝和冰晶的青鱼鱼鳔。入手沉甸甸的，透着古怪的凉意。
“啥玩意儿？”他嘀咕着，用粗糙的拇指指甲使劲刮掉表面的冰碴，又用牙齿小心地咬开坚韧的鱼鳔壁。里面，赫然是一小卷油布包裹的东西。展开油布，一张被海水浸透又被冻得硬挺的纸条露了出来。纸条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但上面的铅笔字迹，在灰白的天光下，依然清晰得刺眼：
龙醒于惊蛰。
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瞬间扎进老金头的心里。一股寒气，比这辽东的北风更甚，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惊蛰！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冰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血色大门。六岁那年的惊蛰日，也是这般酷寒，爹娘驾着家里的破木船出海，就再也没回来。村里老人说，是海龙王在惊蛰这天醒了，翻了脸，卷走了所有没孝敬够的船和人。那天的冰崩声，像天塌了似的，成了他童年最深的噩梦。
纸条在他粗糙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磨得油亮的黄铜烟袋锅，捻了一小撮辛辣的关东烟叶，习惯性地想用这纸条卷个“烟炮儿”定定神。打火机“咔哒”一声，橘红的火苗舔上纸卷。辛辣的烟雾腾起，带着一股海腥气和纸张燃烧的焦糊味。就在这缭绕的烟雾中，老金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了！
那烟雾盘旋的形状，扭曲变幻，竟渐渐勾勒出一个他只在儿时村头龙王庙残破壁画上见过的、极其古老诡异的符咒！那扭曲的线条，那狰狞的图案，和他爹娘出海前偷偷在家门后画的祭海符，一模一样！
“海神娘娘……” 老金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某种宿命般明悟的热流直冲颅顶。他猛地抬头，望向苍茫无际的冰海，胸腔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吞噬过他爹娘、如今又送来这诡异消息的冰面，发出了一声苍凉又悲怆的呐喊：
“海神娘娘——收好信喽——！”
洪亮嘶哑的喊声在空旷的海湾炸开，带着渔民骨子里的悍勇和对冥冥之力的敬畏。崖顶的老伴惊得探出身张望。喊声形成的声波撞在冰封的船篷上，震得篷顶一根巨大的冰溜子“咔嚓”一声断裂，笔直地坠落下来，在清晨微弱的霞光里，砸在坚硬的冰面上，瞬间迸裂，碎成无数晶莹璀璨的水晶碎片，四散飞溅，闪烁着冰冷而短暂的光芒。
喊声在寒风中消散。老金头剧烈地喘息着，白气在眼前翻腾。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张写着“惊蛰”的纸条，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卷好，塞进烟袋锅最里层那个干燥的小暗袋里，紧紧按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跳动的心脏，像一块沉甸甸的冰，也像一枚来自深渊的警示符。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幽蓝的冰窟窿，仿佛要看穿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然后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碎冰，朝着崖上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着微弱暖光的石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