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第一场雪,在北京城尚未完全褪去新年喧嚣的底色里,下得细碎而绵密,如同筛落的盐粒。胡同深处,那家挂着褪色“向阳”招牌的老国营招待所,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不起眼。墙皮斑驳,窗棂老旧,只有门口台阶上被匆匆脚步踩化的雪泥,无声证明着内里的忙碌。
二楼尽头,一间挂着“综合服务部”旧牌子的会议室里,空气却与窗外的湿冷截然不同。暖气片烧得滚烫,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混合着浓茶蒸腾出的苦涩香气,以及十几个人身上散发的、长时间紧张工作后的微汗气息。烟雾缭绕,是几位老烟枪实在熬不住,在角落里点燃的提神之物。长条会议桌上铺开的不是服务清单,而是密密麻麻的文件、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闪着幽光、几张大幅的图表用磁铁吸在斑驳的白板上,其中一张醒目的标题是:“‘绿色未来基金’关联网络及异常资金流向(初探)”。
李玄策坐在长桌一端,脱下了厚重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潦草却条理分明,旁边放着一个几乎见底的搪瓷缸子,里面浓茶的颜色深得发黑。他微微低着头,听着围坐在桌边的团队成员低声而急促地汇报,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边缘轻轻叩击着,节奏稳定,像某种无声的钟摆。
“……初步梳理,‘绿色未来’近三个月通过其控股或深度参股的七家壳公司,向境内至少十二家宣称掌握‘前沿环保技术’或‘新能源核心专利’的中小企业,注入了远超其估值和实际研发需求的巨额资金。”说话的是坐在李玄策右手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厚眼镜,头发有些稀疏,他是部里负责经济安全分析的专家老郑,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手指点在白板上一张复杂的树状结构图上,“手法很隐蔽,多层嵌套,表面看是风险投资,支持创新。但我们的交叉比对显示,这十二家企业,至少八家存在核心技术虚夸、研发团队背景存疑,甚至专利来源不明的问题。它们更像是……精心挑选的、吸纳和‘洗白’特定资金流的管道。”
“不是管道。”角落里,一个一直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年轻女子抬起头,她是技术侦查组的骨干小周,语速很快,“更像是……牧草。”她的话让会议室里静了一瞬。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道:“我们反向追踪了其中三家接受注资最密集的企业下游订单和供应链,发现大量资金最终流向了与它们宣称的‘环保’或‘新能源’主业毫不相干的领域——尤其是几个资源型省份,关联上了当地一些……有特殊背景的工程承包商和材料供应商。这不像投资,更像是在用天量资金,人为地、快速地催肥特定区域、特定行业的某些环节,制造短期繁荣的假象,吸引更多民间资本和地方政府配套资金盲目跟进。一旦资金链在某个预设点断裂……”小周没说完,但会议室里的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恐慌、连锁反应、一地鸡毛,而真正的“牧人”早已带着核心利益抽身。
“牧草……”李玄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锐利地扫过白板上的图表,那上面错综复杂的线条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勒紧着某些看不见的咽喉。他端起搪瓷缸,呷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几分疲惫,也淬炼着思维。“目标不仅仅是钱流。”他放下缸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暖气片的嘶鸣,“更是人心,是预期,是信任。用光鲜的概念和虚假的繁荣,制造风口,引导‘羊群’,最终抽梯子。这是‘牧羊’,更是‘剪羊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坐在左侧一位气质沉稳、穿着合体西装的男人。这是张维民,李玄策的大学同窗,如今是某大型国有银行负责风险管控的副总。这种非官方的、基于深厚信任的私人渠道,往往能避开某些壁垒,获得更敏锐、更接地气的观察。
“维民,你们一线接触面广,民间、地方上,对这种‘风口’,反应如何?”李玄策问得很直接,没有任何客套。多年的默契无需多言。
张维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眉头紧锁:“非常热。热得不正常。”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融从业者特有的审慎和忧虑,“我们分行层面反馈,尤其是沿海几个民营经济活跃的省份,最近几个月,打着‘绿色科技’、‘新能源革命’旗号成立的小型投资基金、私募,如雨后春笋。募资宣讲会一场接一场,场场爆满。不少做实业的老板,甚至抵押了厂房设备也要挤进去分一杯羹。地方上更积极,配套政策、土地优惠给得飞快,生怕错过这趟快车。”他苦笑了一下,“宣传口号都差不多:‘拥抱未来’、‘抢占制高点’。可细究那些被热捧的项目,很多技术路线在国际上早被证明是死胡同,或者成本根本降不下来。泡沫的味道,太浓了。”
“舆论场呢?”李玄策的目光又投向坐在张维民旁边的一位短发干练的女性。她叫陈静,是李玄策另一名大学同学,现在是国内一家颇具影响力的财经媒体深度调查组的负责人。
陈静推了推面前的一摞打印稿,上面用荧光笔划满了重点:“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监测了几个主要的财经论坛和新兴的社交媒体平台,发现有一股力量在持续地、有针对性地‘造神’。对那几个被‘绿色未来’重点扶持的所谓‘明星企业’,清一色的赞誉报道,技术突破、前景无限、创始人堪比乔布斯……稍有质疑的声音,很快就会被‘水军’淹没,扣上‘保守’、‘阻碍创新’、‘不爱国’的大帽子。同时,对真正在做扎实基础研究、但可能不符合他们‘风口’方向的本土机构和技术路线,则进行隐晦的贬低或选择性忽视。”她拿起最上面一张纸,念了个耸动的标题:“‘某某传统巨头恐被时代抛弃!绿色新势力崛起势不可挡!’这种论调,很有市场,尤其是在年轻人群体里,制造了一种‘不跟就落伍’的焦虑。”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窗外,雪似乎下得紧了些,风掠过老旧的窗框,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在应和着室内凝重的气氛。无形的硝烟弥漫在数据和图表之间,战场在钱流里,在屏幕上,更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认知和选择里。
李玄策靠回椅背,闭上眼,用指关节重重地按了按眉心。片刻后,他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疲惫之下,是磐石般的清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预见性。
“敌人换了打法。”他的声音低沉,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清晰地荡开,“从硬碰硬的‘厌胜’诅咒,转向了更隐蔽、更‘现代’的战场。用‘未来’和‘希望’包装毒饵,用‘风口’和‘暴富’刺激贪婪,用信息洪流扭曲认知。他们要动摇的,是根基,是人心凝聚的堤坝。”他指了指白板上那代表“绿色未来基金”核心的刺眼红点,“这个‘牧人’,手里不仅有鞭子,还有精心调制的迷魂药。我们的‘锁阳关’挡住了地下的‘蛇’,现在,要警惕天上的‘秃鹫’和人群里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