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给北京城涂抹上一层铅灰的冷调。李玄策的车驶过空旷了许多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光晕在车窗上急速滑过,映照着他眉宇间凝结不散的疲惫。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处被临时征用为集中隔离点的老式宾馆外。
灰色的水泥外墙在夜色中更显冷硬,几盏惨白的应急灯勾勒出它方正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宾馆的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荧荧的白光,如同困在深海中的孤岛。李玄策推开车门,四月的夜风裹挟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冰冷而陌生。他站在车旁,没有急于走近那扇紧闭的、由保安严格把守的玻璃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精准地投向三楼靠西的某个窗口。
那扇窗亮着灯。
橘黄色的、暖融融的光晕,在周围一片死寂的惨白或漆黑中,像寒夜里唯一倔强燃烧的火种。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倚在窗边,朝着他来的方向凝望。是念墨。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李玄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穿透力,仿佛带着温度,落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动作有些僵硬。窗内的身影立刻也动了起来,用力地挥着手臂,小小的身影在暖光里跳跃着,传递出一种无声的雀跃和安慰——爸爸,我在这里,我很好。
李玄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指尖划过通讯录,找到那个专属的名字,拨了出去。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迅速接通。
“爸!” 念墨的声音立刻响起,清亮依旧,像山涧里撞在石上的溪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浓浓的依赖。背景里是隔离点特有的空旷回音,还有隐约的、不知哪个房间传来的电视声。
“墨墨,”李玄策的声音放得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在做什么呢?晚饭吃了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平常,像一个最普通的、关心女儿晚餐的父亲。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隔离点那冰冷的建筑,目光投向远处街道上流动的车灯,试图从那里汲取一点人间烟火的气息。
“吃啦!盒饭,味道嘛……就那样啦,不过有鸡腿哦!” 念墨的声音带着点俏皮的抱怨,随即又雀跃起来,“爸,你知道吗?我房间窗外有棵树!”
“哦?什么树?” 李玄策顺着她的话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边缘。
“不知道名字,但它在开花!粉白色的,小小的,一串一串的,特别好看!” 念墨的语调飞扬起来,充满了发现的欣喜,“它就长在墙根底下,旁边堆了好多杂物,水管还漏水呢!可它不管,它就自己开得可热闹了!我今天趴在窗台看了好久,有一只小麻雀还在上面蹦来蹦去!”
她的描述绘声绘色,仿佛将那株在逆境中顽强绽放的生命力透过电波传递了过来。李玄策的脑海里瞬间勾勒出那幅画面:冰冷的灰墙,潮湿的角落,一树无人欣赏却兀自盛放的春花,一只不知忧愁的小雀。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连日来被各种紧急报告、疫情地图、舆情监控屏塞满的脑海,似乎也被这一抹春色悄然点亮,注入了一丝暖意。
“是吗?真好。”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笑意,甚至有点笨拙地试图加入这关于春天的讨论,“嗯…那说明春天还是来了,谁也挡不住。”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干巴巴的,不像个会哄女儿的父亲。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内心那份小心翼翼的紧张。
电话那头传来念墨清脆的笑声:“爸,你这个笑话好冷哦!” 她毫不留情地点破,随即又像个小太阳一样,把话题轻松地转移开,“爷爷刚给我发了个特别有意思的量子拓扑问题,我研究半天了,感觉有点门道,但卡在能量场收敛这里了。爸,你说要是用非线性阻尼模型去模拟那个边界扰动……”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描述起那个复杂的问题,那些拗口的术语从她嘴里蹦出来,流畅而自然。
李玄策安静地听着,大部分专业内容他其实听不太懂,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沉浸其中。女儿清越的声音像最纯净的泉水,流淌过他被责任和危机绷得太紧的心弦,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盘腿坐在那张简易隔离床上,小脸因为思考而微微皱起,眼神专注发亮的模样。
“嗯,听起来很有挑战性。” 等念墨告一段落,他温和地回应,“爷爷在这方面是权威,多和他讨论。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别太耗神。”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墨墨,在里面……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闷不闷?” 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担忧,终究还是从字句的缝隙里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