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走廊,有那么几秒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孩子们的哭闹声似乎也减弱了,只剩下母亲们用棉签擦拭皮肤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花椒水那浓烈而温暖的气息在无声流淌。一种源自古老生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坚韧力量,在这充斥着现代医学仪器和绝望的白色空间里,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带来了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方清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却又真实发生的一幕。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摘下眼镜,用力捏了捏酸胀的鼻梁,指尖冰凉。混乱中,她随身携带的、那个磨损严重的皮质旧公文包滑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她蹲下身,麻木地收拾着。一份份紧急报告、数据图表……直到她的手碰到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厚厚的笔记本。动作停滞了一下,她慢慢地将它拿了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深棕色的硬质牛皮纸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起毛,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一行用蓝黑色墨水写就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
> **’98荆江大堤防疫实录**
> **——李玄策**
指腹轻轻摩挲过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方清墨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某种力量,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承载着岁月重量的纸页。
泛黄的纸张散发出陈旧的墨水和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的字迹,详细记录着各种疫情数据、消毒剂配比、水源检测结果、病患隔离方案……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严谨,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与天灾搏斗的沉重印记。然而,当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落在一页页的空白处和行间缝隙时,另一种笔迹悄然浮现。
那是用铅笔,或者可能是某种应急的炭笔写下的字句,笔迹明显更年轻,也更……“人”一些。没有正式报告的刻板,更像是在极度疲惫与高压的间隙,灵魂偶然泄露出的喘息和思索。
> “……消毒液浓度已达上限,仍有扩散迹象。江面浮尸增多,腐气熏天,蚊蝇蔽日。人手奇缺,防护几近于无。**人命大过天,先保活人,再顾条例。**”(旁边画着一个潦草却有力的小拳头)
> “……老张头不听劝,执意回被淹的屋子捞他老伴的相框,染了热症。骂他糊涂,心里却懂。有些东西,比命沉。**这该死的洪水,冲得走房子,冲不走人心里的念想。**”(这一行字写得格外用力,铅笔芯几乎划破了纸背)
> “……凌晨三点,累得眼皮打架。村东头临时产房传来婴儿啼哭,很响。值了。**黑暗里听见新生命的哭声,比什么提神药都管用。**”(字迹在这句后面变得柔和了些)
> “……配发给三号村的石灰粉又被克扣了。娘的,这帮蛀虫!**灾是照妖镜,照出英雄,也照出鬼魅。** 记下名字,秋后算账。”(字迹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
方清墨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指尖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铅笔字痕,仿佛能触摸到十年前的惊涛骇浪和那个年轻李玄策的脉搏。她看到他在某个雨夜的记录旁,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艘在风雨中颠簸的小舟;在一段关于疫情失控的绝望描述后,又用红笔重重圈出了几个民间偏方,旁边标注:“**土法子,死马当活马医,竟有效!** 花椒、艾草熏蒸可抑秽气……”
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玻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走廊里,青川母亲们还在忙碌着,花椒水辛辣温暖的气息顽强地弥漫着,伴随着她们低低的、带着乡音的安抚声,像一层无形的护盾,抵抗着病房深处传来的病痛呻吟。
方清墨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笔记本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关于花椒的潦草记录上。一股复杂而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她紧紧攥着那本旧笔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实验室数据,王春燕手中那碗辛烈的花椒水,还有这泛黄纸页上力透纸背的“人命大过天”……三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在此刻,在这个充斥着病痛、诅咒与消毒水气味的深秋寒夜里,被一种无形的、沉重而温暖的力量,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黎明尚远,浓墨般的黑暗依然紧锁着这座城市。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深处,在那遥远的天际线之下,方清墨仿佛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固执的亮光,正试图刺破这厚重的帷幕。那光,微弱却坚韧,如同这深秋寒夜里,母亲们手中那碗滚烫的花椒水蒸腾起的、带着辛辣暖意的白雾,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永不屈服的抵抗。
隔离病房厚重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王春燕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崭新搪瓷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刚熬好、浓度更高的花椒药汤,浓烈辛香的气息如同有形的暖流,瞬间驱散了门缝里渗出的寒意。她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脸颊也被热气熏得微红,眼神却像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晰而坚定地望向靠在墙边、手中紧攥着旧笔记的方清墨。
“方专家,”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川音的调子在这寂静的凌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新熬的,劲儿足。娃儿们……能扛过去。” 这不是询问,是陈述,是来自大地深处、经历过山崩地裂后淬炼出的信念。
方清墨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王春燕手中那碗翻滚着深褐色液体的药汤,缓缓移向走廊尽头那扇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熹微的晨光正极其艰难地试图穿透浓厚的云层和凝结在玻璃上的冰冷水珠。就在那朦胧模糊、光影扭曲的玻璃面上,氤氲的水汽和窗外透进的微光奇异地交融着,悄然勾勒出一个巨大、复杂、边缘还带着毛刺的、半边舒展的图案——那形状,像一片初生的叶,像一只浴火的翅,更像那枚深深烙印在无数人命运与抗争中的、古老而神秘的纹章:
半朵燃烧的金兰。
它静静地浮现在冰冷的玻璃上,倒映着王春燕手中那碗驱邪避秽、滚烫辛烈的希望,也倒映着方清墨眼底那团被旧笔记点燃、被现实淬炼、正越烧越旺的决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