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极为珍爱地捧起褂子前襟那片最庄重、代表吉祥圆满的整片云缎,声音因激动而含混地颤抖着:
“五十二年前…花尾渡到金山(旧金山)的票根,就是用这一件褂子换的……卖的是我爹娘的心头肉!我爹娘讲,到了金山莫忘故土,给家乡攒一条退路……我守了它半个多世纪,裁缝铺的木板隔间太潮,我就用油纸包、樟木箱……一层又一层……躲开白蚁,躲开鼠啃,躲开战火飘摇,躲开金山大雾……”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抚过那坚硬的、带着岁月包浆感觉的金线团龙纹,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干涸的眼睛被一层浑浊而汹涌的泪水顷刻间覆盖:
“如今……家乡水淹到心口窝……我这颗心,这颗心也泡在咸水里了!金子!金子买的救命粮啊!拿去,都拿去!莫让那些水里挨冻的娃娃、老人……莫让这些命……折断了!”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破碎嘶哑,带着一个古稀老人耗尽了毕生气力的决绝与心痛。那两滴滚烫的浊泪,终于再也圈不住,重重砸落在嫁衣冰凉炫目的金线凤凰的头上,溅开两片微小的、濡湿深色的印记。
宴厅内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全息仪器的光影仍在无声渲染着千里之外的苦楚,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炽热夺目的红与金,被那片滚落在凤凰羽翼上、迅速晕开的湿热印记牢牢攫住。昂贵的水晶灯变得灰白无声,先前弥漫的熏然暖意被一道更强大、更凝重的无声潮汐冲荡净尽。方才念墨试图以现代科技投射的残酷现实,此刻在这片饱含沧桑的血色流光面前,显得轻飘无力。
嗡——全息投影仪发出一声细微的电流过载杂音,洪水灾区的影像瞬间剧烈扭曲闪烁,继而归于黑暗。这一突兀的熄灭,竟诡异地引来一片压抑的松气声——似乎那灼心的现实画面,在此刻成了一种不敢直视的亵渎。
念墨定定地看着那位仍在无声颤抖的老人,他手中那件重逾千钧的红嫁衣,忽然伸手,没有丝毫迟疑地,扯断了身旁仍在嗡鸣的全息仪的数据线。复杂的金属接口跌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一响。
没有预兆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台下沉寂的人群开口,声音清澈坚定:
“看见了吗?这才是穿透万水千山的光!一件旧褂能照亮生死路!我们……该让它去照亮更多黑夜了!”她猛地转向场边控制台,“亮灯!全开!我要这里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让这金子做的‘退路’,变成千万人生存的支点!”
巨大的水晶吊灯骤然爆发出比先前更炽盛十倍的光华,璀璨如倾泻的星河瀑布,分毫不差地打在老人和他手中那团燃烧如赤阳的红金之上。
“记下,”她对身边记录官说道,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如同刀锋,“这件衣,它值什么价码?不是美金,是命数,是老天爷也挡不住我们活下去的根!按这个根去报价!今晚,金子是水,血汗也是水,都要流到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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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唐人街的霓虹招牌大多熄灭,唯有陈记茶餐厅油腻的玻璃窗内还透出一片鹅黄暖光。沾着油污的立式电扇吃力地搅动空气,发出有节奏的嗡鸣,混合着深夜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有关各方就地中海难民船倾覆事件展开紧急磋商……专家呼吁警惕石油供应区域性冲击……” 矮柜上的一台老旧晶体管收音机却串了台,刺啦刺啦的底噪时强时弱,某个短波频率里顽固地泄露着一阵阵类似规律的呜咽,仿佛信号穿越了极寒的冰海,正在徒劳地撞击着某个无法感知的牢笼。
跑堂的阿强正倚着门框打盹,油腻的汗衫下摆滑出一角。挂在门楣上方那台小小的液晶电视兀自亮着,无声循环播放着今晚水晶皇冠晚宴的重磅镜头:那燃烧般的嫁衣红、李念墨如霜剑般锋利的眼神、台下那些被这古老的光深深击中而显出各异神情的有钱华人面孔。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位老裁缝饱经风霜的脸部特写——泪水滚落,滴在金光璀璨的凤凰眼睛上。阿强揉揉惺忪睡眼,呆呆望着荧屏里的光,嘟囔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
“我阿婆嫁来时……箱底也压着这么一件……红得烫心。”
窗外,太平洋的风无声涌过街道,卷起一张旧报纸,那上面头版刊登的照片,正是实验室计算机屏幕上那道狰狞异常的电磁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