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往前凑了半步,脖子都伸长了些,追问:“那女娲姐姐对俺老孙这次的表现,评价如何?有没有说俺哪里做得不好?尽管说,俺扛得住,哪怕是说俺笨,俺也认。”他说着,还挺了挺胸膛,胸前的猴毛都根根倒竖,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倒比演练时还要认真几分。
紫霞抬手拢了拢紫色的裙摆,裙角绣着的银线流云在光下闪闪烁烁,她回想了一下,柔声说道:“娘娘说,你在战术部署上,三路进攻、海上包抄、腾雾骑突袭,环环相扣,连侧翼的掩护都考虑到了,规划得确实周密,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比上次围剿黑风怪时长进多了。”她顿了顿,见孙悟空听得专注,才继续道,“但可惜,你在战场上的随机应变能力还不够,比如被艮堡伏击时,马元帅、流元帅和崩将军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虽然很快调整了策略,但那最初的片刻迟疑,差点让弟兄们白白送死——战场上,一秒钟就能决定生死啊。”
孙悟空听后,非但不恼,反而“嘿嘿”笑了两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女娲姐姐说得对,俺确实在这方面差了点。以后得多练练这应变的本事,争取下次让她挑不出毛病,给俺竖个大拇指。”他说着,还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教训,打算回头就让四健将每天轮流设伏,专门练他的反应速度。
青霞抬眼望了望天色,太阳已经有些偏西,像个烧红的铜盘挂在山尖,天边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霞光,连云彩都变成了金红色,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娘娘宫里的烛火一向准时,这个时辰怕是已经点上了,再不回去,娘娘该怪罪我们贪玩了——上次就因为多看了会儿凡间的花灯,被罚抄了三遍《南华经》呢。”她说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女娲娘娘的敬重。
“两位慢走。”孙悟空拱手相送,腰弯得低低的,态度恭敬,尾巴也规矩地垂在身后,不像平时那样四处乱晃。
玄女和白衣仙子也齐声说道:“仙子慢走。”
三人目送青霞和紫霞跃上云端,青霞的青色裙摆如柳叶般扫过云头,紫霞的紫色裙裾似云霞般铺展开来,两人足尖踩着云絮,衣袂飘飘,像两只美丽的鸟儿,渐渐化作两个小点,消失在天际的霞光里,那淡淡的兰花香却还萦绕在鼻尖,许久才散去。三人这才收回目光,各自叹了口气,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对话。
玄女沉吟片刻,目光在孙悟空和白衣仙子脸上转了一圈,说道:“你们两个跟我来,我给你们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或许能让你们对战争多些理解,这可比读十本兵法都有用——有些道理,非得自己撞过南墙才明白,可战场上,撞了南墙就没命了。”
三人来到水帘洞内,洞内水汽氤氲,像蒙着一层薄纱,石钟乳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清脆悦耳,在空旷的洞里回荡,像是远古传来的钟鸣。
洞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连地上的石笋都像镀了层银。
孙悟空熟门熟路地坐在自己的石榻上,他将那张青玉桌子往旁边挪了挪,桌子腿在地上划出“咯吱”的轻响,腾出块地方,桌子上还放着几个吃剩的桃核,上面留着深深的牙印。
白衣仙子和玄女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石凳上还铺着柔软的兽皮,是当年孙悟空亲手剥的熊皮,厚实暖和,倒也舒服。
孙悟空往前凑了凑,差点从石榻上滑下去,连忙用手撑住边缘,眼睛瞪得溜圆,急切地问:“师父,您快说,是什么亲身经历的事儿?是不是当年您助黄帝战蚩尤时的奇闻?”他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像个听故事的孩子,尾巴也兴奋地翘了起来,扫得身后的石壁“沙沙”作响。
玄女端起石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茶碗是用青石打磨的,带着些微的凉意,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带着淡淡的苦涩,像黄连水似的。她目光飘向洞外,仿佛透过厚厚的岩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里有烽火连天,有金戈铁马,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在战场上一直强调斩草除根吗?哪怕旁人说我心狠,说我没有慈悲心肠,我也从不改口。”
孙悟空想了想,手指在下巴上挠来挠去,带出几根脱落的猴毛,一脸认真地说:“斩草除根,能让敌人彻底失去战斗力,再也没机会反扑,对吧?就像拔草,得把根拔出来,不然过几天又长出来了,还得费力气再拔一次,麻烦得很。”
白衣仙子轻轻摇头,她指尖划过石桌上天然形成的纹路,那纹路像河流,像山川,她轻声道:“不全对。斩草除根不仅能让敌人失去战斗力,有时候,甚至能直接攻破敌人的城池,摧毁他们的斗志。心防一破,城防再坚固也没用,就像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当年商汤灭夏,不就是先派人在民间散播夏朝的恶行,瓦解了夏朝百姓的民心吗?等到大军攻城时,根本没费多少力气,守城的士兵都不想打了。”
玄女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像黑暗中划过的星火:“白衣仙子说得对。当年我在涿鹿战场上,就干过一件我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一件……当时根本下不去手的事,每次回想起来,心口都像堵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那沉重的记忆压得她喘不过气。
孙悟空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凸出来了,一脸难以置信,连尾巴都惊得竖了起来,像根棍子:“师父也有下不去手的时候?您当年可是指挥千军万马,杀得蚩尤大军节节败退。俺听老猴子说,您当年一剑能劈开三座山,剑气能扫平十里地,怎么会下不去手?”
玄女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胸口在说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把布料都捏皱了:“当年在战场上,我遇到了一个九黎的孩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个头刚到我的腰,脸上还有没长齐的绒毛,手里却握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刀,刀身锈迹斑斑,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不知道是杀了人,还是自己不小心蹭到的。你们想想,如果换成是你,孙悟空,你会把他杀了吗?”
孙悟空几乎没有犹豫,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拔高了:“不会!他还是个孩子啊,懂什么?说不定是被人逼着拿起刀的,说不定他连杀人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怎么能对孩子下手?俺老孙虽然调皮,但也知道不能欺负小孩,这是规矩!”他说着,还激动地拍了下石桌,桌上的桃核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白衣仙子却轻声道:“我会。”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
玄女看向白衣仙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像找到了知音,她点了点头,声音哽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才继续说:“白衣仙子说的真对。当时那个孩童红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像疯了一样朝我跑来,举着刀就往我身上砍,嘴里还喊着‘杀了你们这些侵略者!还我爹娘!’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子狠劲。我身后就是一群伤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中了箭,根本来不及躲闪,我若不杀他,他就会冲进伤兵堆里,到时候死的就是更多人——那些士兵家里也有爹娘,也有孩子等着他们回去啊。我只能……只能用玄女剑杀了他。”说完,她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指尖微微颤抖,眼角渗出了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孙悟空急道:“那当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打晕他?用棒子敲他的后脑勺,一下就晕了;或者把他的刀打飞,让他没了武器,不就行了?为啥非要杀了他?”他说着,急得抓耳挠腮,身上的猴毛都炸开了,像个毛茸茸的球。
玄女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苦涩,像含着黄连,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的刀很快,带着一股子拼命的狠劲,那不是普通孩子的力气,是被逼到绝路的疯狂。我若避让,哪怕只是后退半步,他就会像疯狗一样冲进伤兵堆里,那些伤兵连举起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砍杀。他是你的敌人,并且已经对你造成了威胁,还主动发动了攻击,在那种时候,你能做的,只有把他杀掉。这,就是战争。容不得半点心软,也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选择,你要么杀了他,要么看着自己人被他杀,没有中间路可以走。”
孙悟空沉默了,眉头紧锁,像拧成了一个死结,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恐惧:“如果这就是战争的本质,那俺老孙日后就不参与任何战争。打打杀杀的,没意思,还得手上沾血,连孩子都不能放过,这太可怕了,比被唐僧念紧箍咒还可怕。”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紧箍,仿佛那咒语已经在耳边响起。
玄女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像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可这就是战争的本质啊,你不想参与,不代表它不会来找你。前段日子我问过六丁六甲,还有一些天兵天将,想听听他们对战争的看法。六丁六甲说,他们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手上沾的血太多,夜里都睡不安稳,总梦见那些死去的冤魂来找他们索命,怕死后连轮回都过不了,只想找个清静地方种几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可那些天兵天将却说,他们当上天兵天将后,日子反而比在凡间时好得多,有仙禄,有地位,不用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杀人对他们来说,就像农夫割麦子一样,是本分,是职责,没什么好犹豫的。”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孙悟空,仿佛要把话语刻进他的骨子里:“悟空,我知道你的悟性很强,一点就透。希望你能趁早明白战争的本质,别等到真遇上了,才手忙脚乱,甚至因为心软而吃大亏——到时候,死的可能不只是你一个,还有你想保护的那些弟兄。”
一瞬间,水帘洞内又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只有洞顶石钟乳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在为这场沉重的谈话伴奏,又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默哀。
白衣仙子眼神微微黯淡,像蒙尘的珍珠,纤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袖,那素白的衣袖都被绞出了褶皱,显然也在思考着战争的残酷与无奈,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玄女的眼神则带着一种看透了战争本质的疲惫与暗淡,像燃尽的灰烬,仿佛承载了太多血腥的记忆,压得她直不起腰。只有孙悟空,虽然眉头紧锁,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像暗夜里的星辰,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像是在消化这残酷的真相,又像是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答案——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不用杀人就能赢得战争的办法?
洞外的夕阳渐渐沉落,将花果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树木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瀑布的水花在霞光中闪着金光,猴兵们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这洞外的生机与洞内的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预示着,即便明白了战争的残酷,生活依旧要继续,而前路,无论平坦还是崎岖,都还需一步步去闯,去探索,去寻找那或许存在的、更好的答案。
赋词一首:
《临江仙·论兵花果山》
演罢烽烟归静处,猴兵整甲收枪。
荔枝新荐齿含香。
青霞评胜负,紫霞语温长。
洞底谈兵言旧恨,涿鹿血影难忘。
稚刀曾断少年肠。
战尘虽落定,心悟已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