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演练落幕,花果山重归宁静。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掠过树梢,将硝烟残留的硫磺味吹散在云端,瀑布撞击深潭的轰鸣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水珠溅在青石上碎成万千光点,折射出七彩虹光。
孙悟空站在水帘洞前的白玉平台上,他朝着众弟兄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毛茸茸的手掌在风中停了许久,直到那些熟悉的气息彻底消散在天际,才转过身来。
四健将领着猴兵们正忙着清理战场痕迹——崩将军指挥着几个力大无穷的公猴搬运“阵亡”的木牌,那些木牌上用朱砂写的名字还未干透,被风一吹微微发卷;马元帅蹲在被炮火熏黑的岩壁前,用湿布一点点擦拭着焦痕,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质;流元帅则带着几个背着竹篓的小猴仔捡拾散落的弹壳,那些铜制的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被小家伙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篓里,连最调皮的红屁股小猴都规规矩矩,踮着脚走路生怕踩碎了什么,仿佛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孙彩猊和白贞莹也各自散去,并肩往军械库的方向走去,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白贞莹捧着那本牛皮封面的册子,指尖划过突然变得空白的纸页,纸面上还留着她方才记录时狼毫笔尖划过的浅痕,墨香尚未散尽,此刻却连半个字的影子都没有,仿佛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未存在过。她不由得噘着嘴嘟囔道:“早知道是演练,又不是真的俘虏,费这劲记名字干啥?从寅时写到未时,手腕都酸得快抬不起来,结果白忙活一场。”说着还轻轻跺了跺脚,裙摆上沾着的草屑簌簌落下,其中还夹杂着几片演练时沾上的硝烟灰。
孙彩猊正在一旁的青石台上整理一副金甲,他拿着块浸过香油的软布,正细细擦拭着护心镜上的污渍,那镜面光滑如镜,映出他认真的侧脸。
闻言抬起头笑道:“白贞莹,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记录名字时,既要听清俘虏番号,又要记准相貌特征,连疤瘌长在左脸还是右脸都不能错,这练的可是手速和记性,都是行军打仗的硬本事。要不你过来搭把手?”他指了指甲胄肩部的鱼鳞纹,那些缝隙里果然卡着不少黑泥,还缠着几根干草,“这些鳞片缝里的泥垢得用细毛刷一点点剔,我一个人怕是得弄到天黑。”他晃了晃手里的细毛刷,刷毛是用山羊毛做的,柔软却有韧性,“整理完了,我带你去后山小树林摘野果,那儿的山桃刚熟,果皮上还挂着绒毛呢,咬一口能漱出蜜来,核儿小得跟指甲盖似的。”
白贞莹眼睛一亮,像两颗被泉水洗过的黑葡萄,脸上的懊恼顿时烟消云散,立刻笑着答应:“好啊,算你有良心。”说罢便把册子往石台上一放,小跑着凑过去,从孙彩猊手里接过细毛刷,指尖捏着刷头,小心翼翼地剔着甲片缝隙里的污垢。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发顶,映出几缕金黄的碎光,她的发丝上还别着朵刚摘的野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刚才演练的趣事,孙彩猊说她给“俘虏”包扎时把绳子系成了蝴蝶结,活像要去赴宴;白贞莹则笑他从云端跳下时没站稳,袍子下摆勾住了树枝,差点摔个屁股墩,青石台旁顿时热闹起来,连空气里都飘着轻松的气息。
另一边,芭将军蹲在草地上,看着那些被“打伤”又恢复如初的猴子们——刚才还捂着胳膊哼哼的短尾猴,此刻正上蹿下跳地追逐一只蓝蝴蝶,蝶翅扇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手里捏着半截布条,是从自己战袍上撕下的,还带着淡淡的草药味,正比划着包扎的手法,嘴里念念有词:“先按住伤口,再绕三圈,最后打个十字结,结头得朝里,不然蹭着疼……大王常说演练就是实战,这话真不假。刚才忙着给弟兄们裹伤,竟也摸出些包扎的门道,比如胳膊伤了要抬高点,腿伤了别沾水,以后真遇上事儿,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他把布条往腰间一缠,起身时还不忘拍了拍身边一个正啃野果的小猴的脑袋,那小猴的绒毛蹭得他手心发痒,“记住了,下次再受伤,可别光顾着哭,得先按住流血的地方,哭解决不了问题,知道不?”
崩将军在一旁的空地上检查着连火铳,他把铳管拆开,用一根裹着棉布的通条仔细清理着里面的火药残渣,动作娴熟利落,通条摩擦铳管发出“沙沙”的轻响。只见他将手中的空弹匣卸下,“咔哒”一声换上一个满装的,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他直起身笑道:“行了,别比划了。”他拍了拍芭将军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待会儿还得监督小家伙们复习射击,没演练前有几个猴崽子连准星都找不对,枪托抵着肚子就扣扳机,打出去的子弹能飞到海里去,惊起一群海鸟,可得好好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这铁家伙不是烧火棍。”说罢扛起两把火铳,铳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大步朝实弹射击场走去,腰间的铜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像在演奏一首急促的曲子。
芭将军连忙跟上,嘴里还在念叨着包扎的要领,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天上的众神和众妖王也散去了大半,原本拥挤的云头渐渐稀疏,只剩下几朵悠闲的白云在蓝天上飘着,像被撕碎的棉絮。
玄女却未动身,她站在云边,素色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看着下方花果山渐渐恢复生机的景象——猴兵们在林间穿梭,瀑布边传来嬉笑声,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忽然转头看向孙悟空,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的念头:“悟空,方才演练时,你昨晚亲自操纵火炮反击的那一炮,角度、力度都恰到好处,炮弹划出的弧线正好对着我所在的指挥台,带着破空的锐啸,若再准那么几尺,足以将我‘崩死’在阵中,为何偏了?”
孙悟空挠了挠头,耳尖微微发红,连鬓角的猴毛都耷拉下来几分,像被雨水打湿的样子:“师父,俺老孙还是下不去手。您是俺的师父。教俺兵法,如何布阵。传道授业解惑,这份情分记在心里呢,比五行山还重。俺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师父动真格,无论什么时候,都做不到。”
玄女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严肃起来,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像刻在玉石上的纹路:“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你要记住,战场之上,没有师徒之分,没有亲友之别,只有敌我。刀枪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箭雨也不会认谁是恩师,它们只认血肉之躯。你能做的,唯有杀掉敌人,保全自己,护佑身后想护的人。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更是对身后弟兄们的不负责任,明白吗?”
孙悟空听后,默默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却把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像刻在石头上的字。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金箍棒,棒身上的龙纹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微微泛起金光,流转着古老的气息。白衣仙子在一旁温言道:“玄女娘娘也别怪罪悟空,他这份尊师重道的心也是难得。毕竟是自己敬重的恩师,情分深厚,谁又能真的狠下心下死手呢?换做是我,恐怕也难做到这般干脆。”她说话时,衣袖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像一朵盛开的白莲,在风中摇曳生姿。
玄女看着孙悟空,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随即又被严肃取代,她笑道:“你这猴子呀,就是把义气看得太重,重得能压过胜负,压过生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若日后真上了生死战场,该下死手时就得下死手,半分犹豫都不能有。这是我那本兵法书上写的最基本的一条,那本书的纸页都泛黄了,边角磨损,上面的字是用鲜血混着朱砂写的,字字都沾着血呢。”
“知道了,师父。”孙悟空认真应道,他挺直了腰板,原本有些闪躲的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像两颗淬炼过的金丹。随即转头问白衣仙子,“师姐,你觉得这次演练究竟如何?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妥当的?俺老孙觉得,腾雾骑的空降时机好像晚了那么一瞬,要是能再早点,说不定能更快突破防线。”
白衣仙子莞尔一笑,眼角弯成了月牙,露出几分柔和的笑意:“整体非常不错,既有两军对垒的紧张感,炮火交织时的轰鸣震得山摇地动,攻防厮杀时的惨烈让人揪心,处处透着实战的凌厉;又有你和玄女娘娘之间那份师徒情分,即便在‘生死相搏’时,招式间也藏着几分不忍,没有真的下死手。特别是你们俩在地上肉搏的场景,滚作一团,你揪我的头发,我拽你的衣袖,泥土沾了满身,那股子为了主动权不择手段的狠劲,简直就是现实战场的真实写照,半点掺不得假。”她说到这里,还忍不住掩嘴轻笑,声音像风铃般清脆,“说起来,倒像极了凡间孩童打架,谁也不肯先松手,非要争个高下不可。”
孙悟空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带着几分狡黠:“那还是玄女师父教俺的。您说过,若是陷入地面缠斗,脚下不稳的时候,就得拼死也不能让对方起身,哪怕用牙咬、用脚踹,不择手段都行。因为一旦让对方站稳脚跟,手里的兵器就能发挥作用,主动权就没了,想翻身可就难了,就像被按住的螃蟹,再横也没用。”他说着,还比划了一个拽腿的动作,活灵活现,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缠斗场景。
玄女又气又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他毛茸茸的皮肤,带着些微的暖意:“你这猴子,倒会活学活用。这可是演练,周围还有众神看着呢,一个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倒真敢对我下狠手,又是拽头发又是扯裙子的,把我发髻都弄散了,就不怕我罚你抄一百遍兵法?抄得你手抽筋?”她虽然嘴上说着罚,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连鬓角的发丝都带着温柔的弧度,像春风拂过的柳枝。
孙悟空梗着脖子道:“您自己说的,演练就是实战,得拿出真本事,不能藏着掖着,不然练了也白练。俺这都是按您的教导来的,师父可不能反悔,反悔就是小狗。”他说着,还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尾巴在身后轻轻扫着地面,带起几片落叶,像在炫耀自己的“理直气壮”。
“行行行,”玄女被他堵得没话说,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无奈,却又带着几分纵容,“你这猴头,嘴巴越来越利索,歪理一套一套的,算是把我说的哑口无言了。”
孙悟空见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火荔枝,他递到玄女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光:“师父尝尝,这是俺嫂子罗刹女给的。”
玄女接过,指尖轻轻剥开鲜红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像一块上好的水晶,饱满多汁,上面还沾着些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她小口咬了一点,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淡淡的果香,像含了颗蜜饯,点了点头:“嗯,不错,确实好吃,比瑶池的仙果多了些野趣,带着股子烟火气,不像那些仙果,淡得跟白水似的。”
“师父喜欢就好,”孙悟空眼睛一亮,耳朵都竖了起来,像两只灵敏的雷达,“俺回头跟罗刹女说,让她多摘些送来,装满水帘洞的石缸都行,让您吃个够。”
玄女摆摆手,笑着说:“不用麻烦人家了。蓬莱岛就有这种火荔枝,比这颗还要大些、甜些,果肉里还带着淡淡的酒香呢,那是吸收了岛上仙酿的灵气。我日后让寿星摘些来,保管挑最大最甜的,到时候咱们几个凑在水帘洞,边吃边聊兵法,岂不是更好?”
白衣仙子笑着应道:“那我可就等着蓬莱岛的荔枝了,听说那岛上的果子沾了仙气,吃了还能润喉呢,正好我最近总觉得嗓子干。”她说话时,声音清脆如银铃,在云间回荡,引得几只飞鸟闻声而来,盘旋片刻又振翅而去。
正说着,两道身影从云端落下,青裙如柳叶般飘逸,裙角绣着淡青色的竹叶,随着动作轻轻摇曳;紫裙似云霞般绚烂,裙摆上用金线绣着流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正是青霞和紫霞,她们的裙摆还带着高空的清风,落地时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是昆仑山上特有的素心兰香。孙悟空见了,立刻打趣道:“呦呵,这不是青霞仙子和紫霞仙子吗?敢情也在天上看俺老孙的演练了?咋样,俺这花果山的兵,操练得还行吧,没给你们丢脸吧?”
青霞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看了,本想瞧瞧你这猴子近来长进了多少,是不是还像当年大闹天宫时那般莽撞,只会抡棒子瞎打,结果嘛……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输了。”
孙悟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声音都提高了八度,震得旁边的树叶沙沙作响:“就差那么一点!真的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俺的棒子都举起来了,再慢半瞬,输的就是师父了!要不是她剑快了那么一丝丝……”他说着,还比划了一个举棒的动作,胳膊上的肌肉都绷紧了,青筋微微突起。
青霞挑眉,眼神锐利了几分,像两把出鞘的利剑:“就差一点?战场上哪有什么‘就差一点’?胜负只在一瞬之间,哪怕差一丝一毫,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重来的机会,也没有借口可找。当年封神之战,黄飞虎要是早半刻冲出五关,也不至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闻仲要是晚一步点燃绝龙岭的烽火,商朝或许还能多撑几年。每一个瞬间的疏忽,都可能影响整个战局,容不得半点侥幸。”
紫霞连忙打圆场,她拉了拉青霞的衣袖,那衣袖是用上好的云锦织成,细腻光滑,柔声说:“姐姐,别说孙悟空了,他也尽力了。刚才在战场中破阵时,那双金瞳多厉害,金光一闪就看穿了奇门遁甲的要害;指挥船队冲锋时,面对那么多炮弹,也没慌乱,还能冷静地调整阵型,这份定力就不容易了。”说着转头对孙悟空柔声道,“对吧,孙悟空?你刚才冲在最前面,一棒子打翻玄女娘娘副将的时候,可威风了。”
孙悟空见紫霞帮自己说话,心里舒坦了些,脸上的懊恼也淡了几分,点头道:“还是紫霞仙子懂俺。俺确实尽力了,谁能想到玄女师父最后还留了一手,那剑抵得也太快了,简直比俺的筋斗云还快,跟闪电似的,俺都没看清怎么回事,脖子就凉飕飕的了。”他说着,还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玄女在一旁接口道:“悟空,你时刻要谨记——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敌人的招数永远比你想的要多,藏的底牌也不会提前告诉你,就像猎人设的陷阱,不会在上面插个牌子告诉你这里有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有备无患,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说话时,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涿鹿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听到了震天的厮杀声。
“知道了,师父。”孙悟空应道,他脸上的嬉闹之色瞬间敛去,神情变得肃穆起来,连毛茸茸的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
随即转头看向青霞和紫霞,目光里带着几分恳切:“对了,女娲姐姐呢?她没跟你们一起下来?俺还想听听她老人家的指点呢,她老人家见多识广,一句话顶俺琢磨三天三夜。”
青霞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划过耳后那枚青玉耳坠,答道:“娘娘先行回去了,说是宫里还有事没有处理完。她让我们看完了也早些回去,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女娲娘娘亲手所赠,羊脂白玉质地,上面用金线细细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触手生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