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一夜之间,抹去了所有钱币身上关于“守护”的契约。
一个胆大的后生,想试试这没了“规矩”的钱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他捏着一枚光滑的铜钱,走到村口的古井旁。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松开手指。
铜钱垂直落下,然而,预想中的“噗通”声并未响起。
井水如一面凝固的镜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铜钱悄无声息地穿透了水面,直到沉入井底,才从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叮”。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撞击石头,更像是一根绷了太久的锈蚀铃铛的细弦,终于在无人察觉时断裂,又像是心脏停止跳动后,骨骼里最后一声微弱的余震。
人们面面相觑,一种源于未知的大恐怖,攥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过去。
到了第五日,村里最年长的族老再也坐不住了。
他拄着拐杖,怀里揣着那本只剩下几页的《赶尸契文》残谱,一步步登上后山的山脊。
林青竹在那里的印记还未完全消失,那里需要一块碑。
他选了一块青灰色的山岩,颤抖着举起刻刀和铁锤,打算为那个孩子,为他们最后的守陵人,立一个名。
“守”字刚一刻出轮廓,石屑应声落下,却并未如寻常那般滚落草丛。
那细小的石粉在半空中就化作了更微茫的尘埃,仿佛被阳光瞬间烧尽,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陵”字才刻下一半,同样的景象再次发生。
“人”字的一撇刚刚落下,整块岩石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族老手中的刻刀脱手飞出,而那刚刻出的笔画,连同周围的石面,一起化为齑粉,被山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族老连试三次,每一次,当“守陵人”三字即将成型时,石头便会自行“抹去”这个名字。
最后,他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地,手中的铁锤滚落一旁。
他仰头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天,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下,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名字写不下啊……写不下了……因为他早就不是‘人’了。”他不是一个可以被铭记的英雄,而是一个融入规则、化为秩序的存在。
凡人的文字,如何能承载一个规则本身?
当晚,族老将那本残谱供奉在祠堂。
夜色深沉,残谱无火自燃,升腾起一缕缕青色的火焰。
火光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丝冷意。
在摇曳的青焰中,一个模糊的背影缓缓浮现,正是林青竹的模样。
那背影在火光中站定,对着祠堂的方向,似乎又是一个无声的揖别。
随即,他一步跨出,不是跨出火光,而是直接跨出了纸面,踏入了祠堂与现实之间的虚空之中。
他的身影就此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子时三刻,后山那个人形凹坑处异变再生。
原本只是浅浅一层的印记,忽然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
泥土并非单纯地掉落,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层层向内螺旋下陷,很快便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螺旋状地穴,仿佛大地睁开了一只通往幽冥的瞳孔。
族老被惊动,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举着火把赶到时,正看到那深穴的底部,缓缓浮起了一点微光。
光芒越来越亮,最终停在坑底中央。
那是一枚全新的铜钱,大得出奇,足有巴掌大小。
借着火光,众人看得分明,那铜钱正面无字,背面也无圈,光滑如镜,浑然一体。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既非象征“守”的闭环,也非代表“开”的通路,它只是“存在”。
它的出现,仿佛是对这场漫长告别的最后注解。
一个年轻人被蛊惑般地伸出手,想要将它取出。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铜钱冰冷的表面,那枚巨大的铜钱便在一瞬间碎裂,化作亿万点金色的齑粉,无声地渗入漆黑的土壤之中。
紧接着,整片山林,乃至整个村庄脚下的土地,都传来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叹息。
那声音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水声,更像是这片古老的大地,在吞咽下最后一口献祭后,终于得以安息的满足喟叹。
第七日凌晨,天还未亮,村中所有屋檐下、墙角边种植的铃舌草,竟在同一时刻枯萎、倒伏。
这种据说能预警阴邪的植物,此刻叶片蜷曲,叶尖无一例外地指向地下。
到了正午,烈日当空,那些枯萎的草根也彻底腐化,在泥土中化作一滩滩黑色的泥水。
然而,这些黑泥并未消散,反而被附近老槐树的根须悄无声息地尽数吸收。
从那以后,村子里的怪事便少了,但一些更隐秘的痕迹却留了下来。
每逢寅时,当夜色最浓,万物睡得最沉的时候,村口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会悄然浮现出淡淡的足印轮廓。
那足印很轻,仿佛只是一个影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三步便戛然而止,旋即在晨曦到来前悄然消散。
有好奇的孩童问起,长辈们只是愣一下,然后摆摆手,用一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语气说:“那是风刮的,树皮上的疤痕而已。”
再也无人提起“守陵人”三个字,仿佛这个词汇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
甚至连那本《赶尸契文》,也在代代相传中被彻底改写,变成了孩童口中词意全非、曲调怪异的歌谣,在田埂和巷口间飘荡。
就在关于林青竹的最后一丝记忆也即将消散在时光里时,遥远的幽都边缘,那终年不散的混沌雾海,极其轻微地分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就像一扇门曾被悄然开启,又立刻关上。
但这一切,无人看见,也无人听见。
林青竹的身影早已不在三界五行之中。
只有这片他曾守护的土地深处,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维度,一声极轻的脚步声落下。
那是他从未走出的第一步,也是他永恒停留的最后一步。
从此,每当夜风拂过荒原,吹动万千草叶,那沙沙的轻响,听起来都像一句未曾说出口,也无人能听见的告别。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可这一次,连风中的回声,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