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卷起所有灰粉,在半空中急速凝聚、盘旋,最终在少年与地底阶梯之间的虚空中,凝成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倒写大字——
回来。
那两个字,笔画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字迹仅仅悬浮了三息,便轰然崩散,重新化为漫天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下。
地底,正艰难向上攀爬的林青竹猛然抬头。
她似乎并未看到那灰烬凝成的文字,但那股意志却如惊雷般直接在她神魂中炸响。
她的目光穿透了层层泥土的阻隔,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与地面上那道盘坐的身影遥遥相接。
也就在这一刻,他额心那道自出生起便存在的浅灰色痕迹,毫无征兆地完全睁开。
那并非一只血肉之眼,而是一道虚幻的裂口,其中没有瞳仁,没有虹彩,唯有一枚古朴的铜钱轮廓,正在其中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拨动着某种看不见的法则之弦。
两人目光交汇,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又被压缩。
申时三刻,西斜的日光将万物的影子拉得细长。
一直僵持在白骨阶梯上的林青竹,忽然有了动作。
她将那具几乎将她压垮的红棺,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身旁的台阶上。
而后,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对着阶梯尽头那扇依旧敞开一线缝隙的骨门,单膝跪下,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抵在了冰冷的门楣之上。
“嗡——”
整座由指骨构成的巨门随之剧烈震颤起来。
那道缝隙猛然扩大,无数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自门内蜂拥而出。
他们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低着头,沉默而麻木地踏上白骨阶梯,朝着幽都深处“退”去。
那场面,宛如一场盛大而诡异的退潮。
当最后一道影子经过林青竹身边时,它却意外地停顿了一下,缓缓回过头。
那影子在接触到外界残存的日光时,面容竟变得清晰了一瞬——那分明是一张七岁孩童的脸,眉眼五官,竟与他本人幼时一模一样。
那孩童的影子对着地面上盘坐的他,露出了一个纯净而灿烂的微笑,随后才转身,追随着大部队,没入门后的黑暗之中。
待所有影子尽数回归,林青竹才缓缓起身。
她没有回头,只是双手合十,对着她正上方的地面,隔着厚厚的土层,深深地、庄重地一拜。
随即,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骨门,走了进去。
巨门在她身后轰然闭合,严丝合缝,再也看不出任何缝隙。
地面的透明感瞬间消失,白骨阶梯与幽都之门隐没不见,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震撼心魄的一幕,只是一场白日幻梦。
坑中,他缓缓收回按入土中的右手。
掌心那道原本鲜红的血纹,此刻已然变成了深沉的暗紫色,仿佛吸尽了某种无形的重量,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量。
他睁开眼,那只虚幻的第三眼已然闭合,额心的灰痕恢复了原样,只是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他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感袭来,但心头却卸下了一块压了十八年的巨石。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盘坐的地方,发现坑底的泥土中,静静地躺着一枚完整的古旧铜钱。
他弯腰拾起。
铜钱入手温润,正面阳刻着一个古拙的“守”字,笔力雄浑。
而背面,本该铸刻名号或年号的地方,却是一片光滑如镜,空无一字。
他将这枚无名之钱贴于唇前,冰凉的触感传来。
他没有说话,却仿佛在这一刻,听到了自万里之外、九幽之下的幽都深处,传来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那叹息中,有释然,有不舍,也有一丝终于挣脱枷锁的告别。
他将铜钱小心地贴身收好,穿上外衣,踏上了归途。
路过自家那座早已荒废多年的旧院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门早已腐朽,只剩半扇挂在门轴上。
他目光落在门槛的缝隙里,那里,曾经被他视为不祥之源、承载着童年所有噩梦的那一粒青灰色沙砾,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发芽,长出了一株纤细却坚韧的铃舌草。
草叶依旧如镜,只是此刻映出的,不再是他孤单的童年影像,而是一双并肩而立的赤足,一前一后,正踏着晨光,走向远方。
他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那片小小的草叶。
风吹过,枯败的院落里扬起尘土。
最终,他没有伸手去拔掉那株草。
他只是对着那片倒映着未来的叶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
“这次,换我走在你后面了。”
风过处,那株新生的铃舌草叶片,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在点头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