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味他记得!
正是三年前,那个名叫苏媚烟的女子在他面前焚毁婚书、立下毒誓时,那纸灰飘散在风中的味道!
接连两夜的异状,让他心中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彻底绷断。
第三日,他索性心一横,决定主动探寻这身体的秘密。
天亮后,他紧闭双眼,任由身体在村中行走。
这一次,他的双脚如有神明指引,精准地绕开了所有住着活人的屋舍,专门踏上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属于逝者的旧径:那个早夭牧童常去采药的山间小道,那位望夫崖上苦等多年的寡妇每日送饭经过的田埂,那个解甲归乡却病死在渡口的老兵最后走过的泥路……
每到一处,他的双脚便会短暂停留,而耳边,则会清晰地响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私语。
“阿娘,这草药……不苦……”
“当家的,饭……凉了……”
“家……我总算……回来了……”
皆是他们生前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次,他没有再替他们开口,只是静静地伫立,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任由那些跨越了生死的遗憾与释然,在自己心头缓缓沉淀。
他开始明白,自己或许并非主宰,而是一个倾听者,一个见证者。
待到黄昏,残阳如血,他的双脚引领他来到了村东口那棵数百年的老槐树下。
这里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
可他的双脚却突然并拢,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名听候将令的士兵,朝着前方的空地,深深地、恭敬地鞠了三躬。
当晚,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他赤足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之上,脚下的大地并非实土,而是由无数纵横交错的发光脉络构成,裂开的缝隙中透出幽蓝的光,宛如一个笼罩天地的巨大棋盘。
棋盘的尽头,一个同样赤足的女子正朝他缓缓走来。
她步履轻盈,姿容模糊,唯有一袭红衣在苍白的雪地里格外刺眼。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每踏出一步,脚下坚冰般的脉络上,便会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色莲花。
她一直走到他面前,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即,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脚心。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灼热的激流从脚心涌泉穴炸开!
他骇然低头,只见自己足底的银线道图骤然炽亮,光芒甚至穿透了梦境的虚无。
那些银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竟开始疯狂地向外延伸,主动去追寻、去攀附、去连接那女子一路走来留下的血莲足迹。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窗外晨雾弥漫,天色将明未明。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原本用来抵住门内侧的、手臂粗的门槛木条,不知何时,竟被移到了院子正中央,一头深陷泥土,另一头直挺挺地指向东北方向。
那个方向,只有一座早已荒废了几十年的山神孤庙。
他缓缓走到院中,抚摸着自己依旧温热的双足,脚底的银线图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灼意。
他怔怔地望着那根指向远方的木条,良久,低声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敬畏与了然:
“原来不是我在走巡夜路——是这条路,一直在我身上活着。”
从此,他再也不去想何为《巡夜簿》,何为苏媚烟,何为乱坟岗下的遗言。
他只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凡人。
天光未亮,路已先行,在他身上活过来的这条路,将引领他走向一个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抗拒的宿命。
而这条路的起点,就在那座被世人遗忘的孤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