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他从一夜的静坐中醒来,眼中没有丝毫疲惫。
他径直走向厨房,没有生火,而是蹲下身,摸索着拆下了灶台最底层的一块青砖。
砖石冰冷,入手沉重,当他将其翻转过来时,发现砖心不知何时已被一种奇异的蓝色液体蚀出一个空洞。
空洞之中,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陶俑。
陶俑高不过一寸,塑形为一个背棺之人。
那人身形瘦削,却用肩膀硬生生扛着半扇残破的门板,门板上依稀可见一口小小的棺椁。
陶俑的面容模糊不清,没有任何五官的刻画,但不知为何,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林青竹少年时的模样。
那股子执拗又沉默的气息,不会有错。
陶俑的脚下,还压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焦叶。
叶片早已干枯,却坚韧异常。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看到叶片背面,以早已凝固的血迹,写着两个字:“不必。”
他捧着那枚陶俑,在晨光中伫立良久。
最终,他将陶俑原样放回了砖洞之中,重新用青砖封好,只取了那片写着字的焦叶,小心地夹入一本随身携带的旧书里。
他知道,这不是遗物,这是一种托付。
有些牺牲,从不奢求被铭记,更不要求回报,只愿后来者能卸下同样的重担,活得轻松一点。
第三日,深夜。
他没有再拿出骨铃,也没有守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陶碗。
他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院中,仰望着那片没有星辰的、墨一样浓稠的天空。
忽然,毫无征兆地,整座村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一圈将村子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护界草环,同时亮了起来。
那光芒并非寻常的绿光或白光,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如同水波般的辉光。
光芒没有向外照亮黑暗,而是尽数倒灌,沉入其扎根的土地之中。
片刻的死寂之后,他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一根纤细的青草,就在他面前的石板缝隙中破土而出。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拔高,抽长,叶片也随之舒展、变宽,最终长到与他视线齐高时才停下。
这根草的叶面光滑如镜,却不反射月光,也不映照他的脸。
镜中,浮现出的,是万里之外,幽都最深处的景象。
那扇由整块万年玄铁铸成的巨大陵门,此刻正微微震动着,门上雕刻的无数镇压符篆明灭不定。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在门轴处缓缓张开,从中渗出一线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光。
光线照亮了陵门之外的景象——那里没有守卫,没有军队,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堆积如山的铃舌草。
每一株铃舌草都在无风自动,轻轻摇晃,草叶摩擦间,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在替那些早已被岁月遗忘、无人记得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诉说着同一个词:
“走了。”
他站在那面青草化成的镜子前,久久未语,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直到镜中的陵门震动愈发剧烈,那道光缝有扩大的趋势时,他才缓缓抬起手,仿佛想去触摸那片冰冷的镜面。
最终,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慢慢收回。
他对着镜中的景象,也对着这片沉默的天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次,换我来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与他齐高的草镜,从顶端开始,寸寸凋零,化作纷飞的绿色光点,最终消散于空气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而他,那个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也未曾掉过一滴泪的男人,眼中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那泪水滚烫,却不带丝毫的痛楚与悲伤。
院落恢复了寂静,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口井,安然地立在那里;灶膛里的余烬,只是普通的灰白;门槛上的草拱,也失去了所有的灵性。
那个持续了九天的、光怪陆离的对话,似乎随着他最后那句话的落下,彻底结束了。
万籁俱寂,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小院,乃至整个村庄。
这并非风平浪静后的安宁,而更像是一场巨大风暴来临前,天地万物一瞬间的屏息。
他知道,他的回答已被听见,而代价,即将开始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