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奔腾的咆哮一夜之间便驯服下来,化作沉重的喘息。
春汛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河床和满目疮痍的土地。
断桥下的河道被彻底扭转,曾经千百人走过的石板捷径,如今深埋在数丈之下的新河道底,连那块作为起点的巨大磐石,也被洪水连根拔起,不知裹挟到了哪个深潭之中。
村子彻底被困住了。
男丁们聚在新的河岸边上,对着面目全非的风景抽着旱烟,满面愁容。
去镇上贩卖山货的路断了,孩子们去学堂的路也断了,这座被群山环抱的村落,仿佛一夜之间被世界遗弃。
流言蜚语像潮湿的雾气在村中弥漫,有人说这是山神发怒,也有人说,是地龙翻身,村子的气数尽了。
陈默没有参与任何讨论。
他独自一人,在那片被洪水新淤积出的滩涂上静立了三日。
村民们只当他是被这天灾吓傻了,没人理会这个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的怪人。
第一日,他看着浑浊的水流渐渐澄清;第二日,他看着湿软的淤泥在阳光下龟裂;第三日,洪水完全退尽,阳光将淤泥晒出一层干燥的白壳,他终于动了。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远方的山峦或是改道的河流,而是锁定在自己脚下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泥地上。
数十枚青灰色的沙粒,比米粒稍大,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石的微光。
它们并非随意散落,而是构成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那弧线的尽头,精准地指向村落深处,他家那扇饱经风霜的院门。
陈默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村民们看到的是毁灭,是断绝,他看到的却是新生。
这不是路的终结,而是地脉在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勾勒出它的行走轨迹。
只是这一次,终点不再是遥远的山外,而是回归了起点。
当夜,月色清冷。
陈默从柴房的角落里翻出一只破旧的草鞋。
那是多年前一个迷路的小牧童留下的,他一直没舍得扔。
他仔细地用井水将草鞋上的陈年泥土洗净,放在院中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静静地等待。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他便推门而出。
石板上的草鞋变了模样,鞋内竟被一夜之间填满了湿润的细泥,仿佛是从地底自己渗透上来的。
更奇异的是,泥中生出了一茎纤细的植物,叶片窄长,顶端微微卷曲,形如铃铛里的舌,正是极为罕见的铃舌草。
草的根须紧紧缠绕着一样东西——半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陈默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认得这枚钉子。
三年前,院门的门槛裂了一道缝,他便是用这枚钉子从背面敲入,用以弥合。
后来门槛修缮,这半枚断钉便不知所踪,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现。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钉身上的锈迹,一股熟悉的刺痛感猛然从掌心传来。
他摊开手掌,那道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疤,此刻正微微发烫,几粒青灰色的沙粒竟从愈合的伤口皮肤下缓缓渗出,落在草鞋的鞋面上,自行排列组合,拼凑出一个清晰无比的“走”字。
他看着那个字,轻声笑了起来,像是对着一个老朋友说话:“你们……这是要我从头再走一遍?”
第三日,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