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将绣帕取出,小心地覆在自己的心口,隔着衣衫,仿佛能感受到一丝遥远的温暖。
他重返乱坟岗,在坟地的正中央盘腿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陶埙。
他伸出右手食指,蘸着左掌尚未干涸的血,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额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古朴的“听”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又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喧嚣。
万千低语,如潮水般涌来,它们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那声音嘈杂而混乱,充满了痛苦与不甘。
有乞求超度的僧侣,有怨恨未了的商贾,有寻找孩子的母亲,更有许多卑微的灵魂,他们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再清晰地说一遍自己的名字。
沈约闭上双眼,任由这些声音在他的意识里冲刷。
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请求,也没有试图去安抚任何一段怨念。
他只是重新举起了陶埙,用那古老的乐器,逐一模仿着这些声音的起伏、顿挫、悲喜。
他的埙声时而高亢如雷鸣,时而低沉如叹息,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水。
他像一个最忠实的转述者,用音律代替语言,替这满山的亡魂,将他们积压了百年的话,一句句“说”了出来。
他吹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息在他脑海中消散后,他额头上那个血写的“听”字,竟像是活过来一般,自行剥落,化作一小撮红色的灰烬,随风而去。
沈约睁开眼,一夜未眠,精神却异常清明。
他站起身,看向那十座曾被他用血浇灌过的孤坟。
坟前的草叶,不知何时已缓缓挺立起来,恢复了生机。
更奇特的是,其中三座坟的坟头,竟悄然开出了三朵淡青色的铃舌花,与他母亲绣帕上的花朵一模一样。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
凑近了看,才发现在那如同铃铛般的花瓣内侧,竟用一种近乎于无的痕迹,刻着一个微小的“嗯”字。
那字迹,与多年前他见过的、印在枯槐树上的朱砂印记,如出一辙。
他将这朵花别在自己的襟前,然后将另外两朵重新摘下,小心地埋回了土中。
他对着整片坟地,轻声说道:“以后你们想说,我就来听。”
话音刚落,他脚下整片乱坟岗的土壤,都微微向下沉了一寸,坚实而安稳,像是在对他进行无声的回应,如同大地的点头。
归家的路上,天已大亮。
他途经村东头早已荒废的义庄,残垣断壁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朝那块断裂的石碑看了一眼,却发现碑前多了一小堆被人精心堆砌起来的鹅卵石,排列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环。
而在圆环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
沈约的脚步顿住了。
他认得那枚钉子,那是十年前他修缮自家院门时,不慎遗失的一枚。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枚冰冷的铁钉,握在掌心。
就在指尖触碰到铁锈的瞬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说得对……放下不是忘记……是换一种方式抱紧……”
是苏媚烟的声音。
缥缈,遥远,却又无比清晰。
话音一落,便再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约握紧了手中的钉子,掌心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回自家的小院。
院门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陈旧,他蹲下身,将那枚锈钉对准门槛下方一个早已存在多年的缺角,用石头轻轻敲了进去。
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正好将那缺憾补全。
那一夜,镇上所有的人家,都在梦中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那声音不带恶意,也不含惊扰,更像是一位远行的家人,在深夜悄然归来。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镇北的乱坟岗再未出现异状,村民们也渐渐淡忘了那夜的恐慌。
沈约的生活一如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胸襟前,时常别着一朵永不凋谢的淡青色铃舌花。
转眼间,时令已至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