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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门关了,我还在(1 / 2)

院中积雪未及脚踝,被清晨的冷风吹得起了棱,像一片凝固的白色海。

他握着竹帚,动作不疾不徐,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冬日清晨并无二致。

扫开的路径从屋门一直延伸到院门,黑色的石板路像一道墨痕,将纯白的世界剖开。

正当他收拢最后一堆浮雪时,一声清脆的裂响打破了寂静。

他抬起头,正看到屋檐下一根最粗的冰凌齐根断裂,直直坠下,摔在刚扫净的石板上,碎成了五段。

这并不稀奇,冬日暖阳一照,冰凌时常脱落。

但他目光一凝,脚步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那五段残冰,长短不一,却恰好排布成一个不甚规整的掌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从檐上按了下来。

他蹲下身,凑得更近了。

寒气扑面,他却视若无睹。

只见每一段晶莹的冰体核心,都封着一粒微不可察的青灰色沙粒。

这沙粒他再熟悉不过,十年前,它曾凭空出现在他的衣襟上,后来又随着那场几乎致命的伤口,从他血肉中一粒粒渗出,那是他与这片土地订下契约的信物。

他曾以为,契约已尽,信物也早已归还地脉。

他没有用手拂去残冰,而是缓缓俯身,朝那五段碎冰呵出一口温热的白气。

气流过处,冰晶表面迅速融化,变得湿润光滑。

就在那薄冰化水的刹那,冰中的五粒沙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竟自动在石板的湿痕上缓缓游移,最终聚拢在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残缺的字形——那是一个只有左半边的“走”字。

一个古老而疲惫的意念,顺着地气传了过来:离开。

他看着那个字,脸上没有惊诧,反而浮现出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你还记得我们约定的开头,”他轻声说,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可惜,我不走了。”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不再看那石板上的水渍和沙粒,转身拿起竹帚,将那五段残冰连同周围的碎雪,一并扫进了墙角的簸箕,随后毫不犹豫地倒入了厨房的灶膛。

冰块遇火,发出一阵“滋啦”的轻响,很快化作一缕水汽,消失无踪。

午后的阳光难得有了些暖意,他搬了张小凳坐在院中,整理一箱许久未动的旧物。

箱底,一只粗陶罐静静躺着,正是当年他用来盛放灶心土,以此为媒介与地脉沟通的那只。

他将陶罐取出,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往日的余温。

他翻过罐子,只见罐底内部,残留着一圈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痕迹,色泽如血,形状不规则,细看之下,竟像一个模糊的赤足印。

他心中忽有所感,提着陶罐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打上一桶清冽刺骨的井水,仔细将陶罐内外冲洗干净。

那圈赤痕遇水即化,却没有染红清水,而是像融化的墨,消失得无影无踪。

洗净后,他捧着湿漉漉的陶罐,走到院子正中的一块青石板上,将罐口朝下,稳稳地倒扣在石面。

井水顺着陶罐边缘流淌下来,在石板上漫开,很快便被冬日的寒风吹干。

就在水渍完全消失的瞬间,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原本平平无奇的青石板上,竟浮现出无数极淡的墨色线条,如蛛网般蔓延交错。

那些线条勾勒出的,赫然是一幅微型地图。

他一眼就认出了图上的景物:院外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村口早已废弃的断桥、山脚下的义庄、村里的老井台,以及远处连绵的山脊……所有他巡视守护了十年的地界,都清晰地呈现在这方寸之间。

唯独地图的正中心,留有一片突兀的空白。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在左手食指上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他屈起手指,将血珠精准地点在了那片空白之上。

血液触及石面,却没有像寻常液体那样散开,反而像被海绵吸收一般,瞬间渗入石板,消失不见。

下一刻,整幅地图光芒一闪。

那片空白被迅速填满,无数新的墨线从血珠滴落处生出,勾勒出一座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井,檐下有阶——正是他此刻所站立的这座小院。

地图,终于完整了。

他缓缓站直身体,看着脚下的石板,心中一片清明。

他明白了。

这里不再是他守护疆域的边缘哨站,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警戒点。

从他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成了这片土地新的轴心。

黄昏时分,他提着一瓢谷子喂鸡。

鸡群“咕咕”地围拢过来,争相啄食。

突然,一只正在刨地的老母鸡发出一声惊惶的哀鸣,猛地向后跳开,翅膀扑腾不休。

他走过去,只见母鸡刚才刨开的泥土里,露出一截黑乎乎的朽木。

他用手拨开浮土,将那截朽木完整地取了出来。

木头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但上面几个深刻的刀痕依然清晰可辨。

他认得,这是当年那座断桥的桥桩残片,上面刻着的,是他亲手留下的一个“还”字。

他本以为,这残片早已被山洪冲走,不知所踪。

朽木入手极轻,他发现木心早已被蛀空,形成了一个中空的管道。

然而,这管道并未空着,里面竟被野蜂筑满了巢。

蜂巢呈奇异的暗金色,从中渗出的蜂蜜清澈透明,几乎不像凡物。

更奇特的是,蜂蜜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如同风铃一般的结晶体。

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指尖,蘸了少许蜂蜜,送入口中。

蜜糖在舌尖化开,没有预想中的甜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仿佛吞下了一口初春的融雪,又像饮下了一捧深秋的月光。

那股清冽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刹那间,他的世界变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脚下三尺深处,地下水脉潺潺流动的声响;能“看”到院墙之外,邻家老牛在棚中反刍的慢动作;甚至能“感知”到百步之内,每一个村民平稳或急促的心跳频率。

整个村庄,仿佛成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体。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力量的觉醒,而是这片土地在回应他白日的决定——它终于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允许他,品尝它最真实、最本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