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看懂了,那无声的唇形,分明在重复着当年那句诀别之语:“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话毕,她,或者说那扇门,缓缓向后转动。
随着“嘎吱”的巨响,门被她亲手推开一道缝隙。
门后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阴冷与黑暗,反而透出万丈光芒。
那光扫过他的脸颊,竟带着春日暖阳般的温度。
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融入那片光芒,巨门随之轰然关闭。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衣衫。
窗外天已微明,他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片槐叶。
叶脉在晨光下清晰可见,天然勾勒出一枚铃铛的形状,而在叶片正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颗深邃的瞳仁。
他起身,从箱底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盒。
盒子里装的,是那枚祖传铃铛的残骸。
铜质的铃身早已锈蚀斑斑,看不出原貌,最重要的铃舌更是早已遗失。
他捧着这堆残骸,再次来到断桥。
他没有挖掘,只是将这些碎片轻轻洒在铃舌草环的中央,那块牧童坐过的磐石之上。
然后,他抓起桥边的泥土,不似寻常埋葬那般堆成坟冢,而是随手扬起,任其如细雨般自然倾洒,将铜片与磐石薄薄覆盖。
归途中,他在院中那棵新生的槐树上,依着某种玄妙的感应,采下了七片叶脉成铃、中心带墨的叶子。
回到屋里,他将这七片槐叶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叠放,以一种古老的手法,将它们拼成了一枚完整的叶铃。
当夜,风雨骤至。
狂风拍打着窗棂,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屋子。
电光之下,墙壁上拖曳出桌案和器物的影子,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由七片槐叶叠成的叶铃,它的影子,竟然在墙上轻轻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只有他能听见的清响,穿透了风雨的咆哮,直抵他的耳膜。
那声音,清越,悠远,带着新生的喜悦与重逢的圆满。
此后的七天,他足不出户。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风雨停歇,天朗气清。
他仔细地打扫了整个义庄,将一切归置得井井有条。
随后,他锁上了厚重的木门,走到院中的古井旁,将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投入了深不见底的井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回望这座承载了他半生记忆的院落。
檐下那串作为风铃的铁马,在无风的清晨里,竟自己摇动起来,发出“当、当、当”三声清脆的响声,而后戛然而止。
院中的一草一木,无论是新生的槐树,还是墙角的杂草,都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伏低,像是在无声地恭送它们的主人。
他不再留恋,转过身,沿着那条通往东南的旧路,一步步离去。
他的步履平稳,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去赴一场未知的险途,而是去赴一个等待了多年的约会。
走出约莫十里地,四野空旷,只闻风声。
忽然,他的身后,那个他已经远离的家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铃响。
那声音不高亢,不凄厉,不带悲,不带喜,就仿佛只是风偶然经过了一个本就该发出声响的地方。
他没有回头,只是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对着前方的漫漫长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前路漫漫,但他不再是一个人。
身后,那座被他锁闭的义庄在晨光中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小点,院中的古井旁,一切都恢复了绝对的沉寂,仿佛在耐心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