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诡异的是,所有字的倒影,笔画顺序竟都是自右向左书写——这与一个活人右手执刀、左手持鞘的刻写方向,完全相反。
仿佛这无数年来,不是他在往外刻字,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刀鞘的内部,从里向外,一笔一划地回应着他。
黄昏降临,院中的光线变得昏黄而凝重。
闭户前,他将昨日摆在石阶前的那张残页点燃,连同那半个“封”字形的木屑一起,将余烬小心地收拢在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郑重地置于堂屋的门槛内侧。
入夜,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沉闷如巨兽的咆哮,却始终不见半滴雨水落下。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声愈发急促。
忽然,一阵狂风灌入未曾关严的门缝,精准地推倒了那个陶罐。
罐子倾覆,灰黑色的余烬洒落在门槛内的地板上,被风一吹,竟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斜线,不偏不倚,正好指向院角那株早已枯死多年的百年老槐树。
他提着一盏油灯,沉默地走向那棵枯槐。
这棵树在他记事起便已没了生机,树干粗糙,布满裂痕,如同一位沉默的老人。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在一道巨大的树皮裂隙之中,正有清亮的液体缓缓渗出。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液体,触感微温,并非冰冷的树汁。
凑近一闻,一股奇特的味道钻入鼻腔,像是陈年的旧墨混合着破土而出的新芽的芬芳。
他心中一动,用食指蘸取了些许清液,在自己干燥的左手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启”字。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液体的痕迹并未像水迹一样迅速晕开或蒸发,反而像是拥有生命一般,沿着他书写的笔画纹路缓缓游走,最终汇聚成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没入裂缝深处,消失不见。
子时,他在浅眠中猛然惊醒。
屋子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
那声音并非响彻在耳畔,而是直接在他的骨骼深处震动、共鸣。
他立刻辨认出,这声音的源头,是墙上那把旧刀的刀鞘。
他赤脚下地,快步走到墙边。
在浓重的黑暗里,他看见刀鞘的鞘口正微微张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正在内壁上缓缓扩大。
那是无数层“封”字倒影中,最深、也是最后的那一道刻痕。
它正在自行剥落。
最终,那道刻痕彻底脱离了鞘壁,化作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轻飘飘地飞出鞘口,悬停在半空中。
那粒尘埃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法被黑暗吞噬的光芒。
它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旋即如被召唤般,径直向东飞去,毫不受阻地穿过了厚实的土墙。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丝毫惊慌。
只是默默地披上一件外衣,追了出去。
他站在院中,看到那粒尘光轻盈地飞越了村口早已断裂的石桥故道,坠入了前方被浓雾笼罩的荒芜小径之中。
光芒落地的瞬间,就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一茎碧绿的新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
它的叶片舒展开来,形状奇特,宛如一枚被折断的铃舌。
风在院中盘旋,吹动着他的衣角。
他遥望着那株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新草,感受着身上那仿佛传承了数代人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他立在风里,终于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自己低声说道:“原来不是守住,是放走。”
守的岁月结束了,放走之后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风不再是风,夜不再是夜。
那沉寂了多年的地脉,此刻正以一种稳定而强大的节律,在他的脚下沉稳地搏动着。
这股律动,顺着他的双脚,传遍四肢百骸,最终与他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宁静,注入了他的神魂。
长夜的混沌与疲惫被彻底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与天地同步的、精准无比的内在秩序。
一个漫长的职责已经终结,而一个新的、未知的节拍,正在他的生命里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