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院中万籁俱寂。
他没有像过去数千个日子一样拿起扫帚,清扫那仿佛永远扫不尽的落叶。
他站在井畔,井口的水汽带着隔夜的凉意,扑在他那张被岁月精雕细琢的脸上。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凝视着幽深的井面。
昨夜投入的那片带着刻痕的木屑,已然无影无踪。
这在意料之中。
然而,井底深处,却缓缓浮起了一圈极淡、几不可见的纹路。
它并非水波荡漾所致,而像是某种固化的光影,轮廓酷似旧历上圈点节气的朱红印记。
他心中了然,这不是水的幻象,是这方庭院之下,那沉睡了多年的地脉,改变了它呼吸的节奏。
长达七日的焦躁等待,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那七天里,檐下悬挂的铁马无风自动,日夜乱响,像是濒死者的急促喘息。
而现在,它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铁马只是随风轻叩了三下,铛,铛,铛。
声音清越,不急不缓,仿佛在应和井底那无声的律动,又像是在进行一场久违的问候。
他转身返回那间伴随了他半生的老屋,准备续上灶膛里的火。
走到柴堆旁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昨日午后,他削刻那片木屑时散落于地的碎末,竟凭空少了一小撮。
他蹲下身,借着从窗棂透进的微光仔细查看。
地面干燥,并无鼠蚁蛇虫爬过的痕迹,更不见飞鸟啄食的爪印。
唯一的线索,是一道极浅的、几乎要融入尘土的划痕,从柴堆旁一路蜿蜒,消失在堂屋高高的门槛之外。
这痕迹,仿佛是某个无形之物,小心翼翼地拖着那撮木屑前行所留下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顺着这道微弱的痕迹走出了屋门。
痕迹穿过庭院,最终停在了堂前石阶的尽头。
在那里,那撮失踪的木屑正静静地堆放着,恰好就在他每日清理的草根与残纸的原位上。
木屑被一丝不苟地排列成了半个“封”字。
字头朝向东南,笔画的收尾处带着一种悬而未决的意味,像是一幅写到一半的书法,正无声地等待着续上另一半笔画。
他站了许久,直到日头升高,才默默地转身,继续他每日的活计。
午后,他如常为自己续上一壶茶。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膛里木柴燃烧的毕剥声,以及水壶中逐渐升温的咕嘟声。
水沸了,壶盖却纹丝不动,没有被蒸汽顶得跳动分毫。
一缕极细的白色水汽,竟凝聚成一条笔直的线,从壶嘴钻出,挣脱了气流的扰动,直直地冲向屋梁。
那蒸汽最终没有散去,而是在屋梁正中,一处悬挂过风铃的旧铁钩旁,盘旋成一团小小的涡流,久久不散。
他仰头望着那奇异的景象,尘封的记忆被倏然唤醒。
那是他尚且年幼时,祖父摩挲着他的头顶,指着一把旧刀说过的话:“槐木通灵,刀不封邪,只记岁月。”
他的心猛地一跳,转身从墙上取下那把传承下来的旧刀。
刀身古朴无华,他关心的并非刀刃,而是刀鞘。
他将刀抽出,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光溜溜的刀鞘内壁。
起初,触感一如往常。
但当他将全部心神沉浸于指尖时,一种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渐渐清晰起来。
他将鞘口对准天光,眯起眼睛向内望去。
那原本平滑如镜的内壁上,竟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道细若发丝的纹路。
这些纹路,分明是他历年削刻在木屑上的那个“封”字!
它们层层叠叠,如同时间的沉淀,将无数个“封”字烙印在了刀鞘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