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到院中,在那株草前蹲下身子。
借着花蕊透出的暖光,他看见,在花蕊的根部,正慢慢渗出一滴露珠。
那露珠并非清澈的,而是呈现出一种半凝固的墨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夜。
他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蘸取。
触之温热,一股混杂着陈旧信纸与干枯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丝毫迟疑,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残页。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边缘已有些破损。
他将指尖那点墨色轻轻点在纸页的空白处。
没有水迹晕开的痕迹,那点“墨露”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在纸上缓缓蠕动、舒展,最终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字迹。
“嗯。”
字迹工整,力道沉稳,不是倒影,更非幻觉。
这正是当年那个牧童奔波于山野之间,对着空谷、对着断桥、对着无数株铃舌草呼喊了千百遍,却始终未能求得的那一声应答。
一个承诺,跨越了生死,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确认。
他没有将草连根拔起,也没有把这张纸视若珍宝地藏好。
他只是平静地将那张写着“嗯”字的残页,轻轻地覆盖在那株仍在发光的草上,动作轻柔得如同为人盖上被子,又庄重得好似在为一份契约盖上最后的印章。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回到屋里,从梁上取下那把祖传的槐木刀。
刀身早已锈迹斑斑,唯有刀柄被一代代守院人的手掌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是它最后一次出鞘。
他没有用它去砍任何东西,而是反转刀身,用锋利的刀尖,小心翼翼地削下刀柄末端那块深刻的痕-迹——那是一个由历代守院人接力刻下的“封”字印记,是束缚,也是使命。
他托着那几片带着体温的槐木屑,走到后院的水井旁,松开手掌。
木屑飘落井中,古井无波,水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只见井底深处仿佛有幽光一闪,便将那几片木屑彻底吞噬。
当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梦中再也没有那片困扰他半生的、由巨石组成的诡异石林,没有那座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断桥,也没有那永远摇不响的铃铛。
他只看见一个总角牧童,牵着一头水牛,悠然自得地走在翠绿的田埂上。
在梦境的尽头,牧童回过身,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口型分明是在说:“走了。”
他猛然醒来。
晨光已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下意识地望向墙角,那株奇草已经彻底枯萎,仿佛耗尽了所有精气,紧紧贴伏于地。
而被它顶在头顶的那张纸,则早已随风化作了比尘埃更细微的粉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风从东南方向吹来,穿过庭院,檐下悬挂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叮当”声。
这声音在寂静了多年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宣告着某个漫长故事的终结,也像是一个全新早晨的初次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