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生心中了然。
这根线是残识与外界沟通的信道,更是它最后的存在证明,绝不能用蛮力强行扯断。
那无异于撕开一道刚刚愈合的旧伤疤,非但不能根除病灶,反而会引得血肉模糊,后果难料。
他退后几步,从另一个布袋里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碎片,碎片边缘还带着古朴的纹路,正是他家祖传那只赶尸铃上崩落的一角。
他又从腰间的小袋里捻起一撮槐树底下的浮灰,均匀地涂抹在碎片表面。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枚承载着特殊使命的铃铛碎片,轻轻地放在了那根细线正下方的地面上。
铃铛碎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在清冷的月光下,其表面的槐灰却泛起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微光,如同一只耐心的耳朵,在静静地聆听。
三更时分,夜最深沉的时刻,那根悬在牛角上的细线忽然毫无征兆地轻颤了一下。
悬在裂纹口的那滴露珠应声坠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下方的铃铛碎片上。
“啪”的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露珠碎裂的瞬间,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光丝,竟从铃铛碎片中缓缓浮起,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主动缠绕上那根油丝线,并顺着它向上攀行。
光丝所过之处,油丝线的颜色便淡去一分。
这并非吞噬或毁灭,更像是一种回应与接引,一种温和的告知:不必再等了。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槐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油丝线越来越淡,从半透明的油色,变成了淡淡的白气,最后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雾痕。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缕携带着晨间凉意的微风从棚外吹过。
那最后一缕雾痕轻轻一荡,便随着晨风飘飘摇摇,向着东方天际去了。
“哞——”
老黄牛发出一声悠长的喘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它缓缓站起身,晃了晃脑袋,角上那道深刻的裂纹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闭合,再看不出丝毫痕迹,眼中的青光也早已退得一干二净。
恰在此时,村里的牧人提着草料走了进来,老牛迎上前去,埋头大口地吃起草来,与往日里一般无二。
槐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转身离开了牛棚。
归家的路上,他习惯性地绕到了村口那座断桥边。
桥还是那座桥,死气沉沉。
然而,他的目光却被石缝间一株被压弯了腰的铃舌草吸引。
就在他注视的瞬间,草茎轻轻一颤,一滴残留的露水从叶尖滚落,滴在下方的泥土上。
那滴露水落下的地方,正是昔日那个破碗被埋之处。
泥土的表面微微一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槐生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刨开浮土,一枚半截指节大小的物事露了出来。
那是一块骨头,色泽温润,形如旧时铜铃里悬挂的铃舌,更像是一个孩童小小的指节骨。
他拾了起来,握在掌心。
他知道,这是那个牧童残识最后的回馈,是它归还所有因果的证明。
槐生没有将这枚奇特的铃舌骨带回自己的院子。
他折返回牛棚,趁着四下无人,将那枚骨节嵌入牛棚横梁的卯榫结构中,低声说了一句:“你守过了。”
当夜,风平浪静,牛棚里却隐约传出轻微的声响,不似牛的动静,倒像是有人赤着脚,踩在干燥的木梁上,绕着那枚新嵌入的铃舌骨走了三圈。
三圈之后,声响便彻底消失了。
那夜过后,牛棚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仿佛连岁月流经此地的声音,都一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