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从小听到大的旋律,一段祖父在摇着蒲扇的夏夜里,总会无意识哼起的古怪调子,就这么突兀地从他的记忆中蒸发了。
他努力地回想,却只记得起第一个音符,那被村里人称为“驱魂调”的曲子,他再也想不起第二句该怎么唱。
他站在岸边,良久无言,任由河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思绪。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他再次回到了幽都石林的旧址,但那片嶙峋的石碑与冲天的怨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坦如镜的田野,在月光下静谧祥和。
一个总角孩童正在田埂上无忧无虑地奔跑,他的每一步落下,脚印里都会闪烁出一点星芒,但那光芒微弱至极,转瞬即灭。
林青竹站在田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提醒那个孩子:“小心,这里曾经有一扇门。”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孩童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存在,停下脚步,回头冲他灿烂一笑。
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林青竹看不到任何过往的影子,也没有一丝未来的记忆,只有纯粹的、当下的喜悦。
他悚然惊醒。
原来,真正的封印,从来不是用符咒去镇压,也不是用石碑去禁锢,而是让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
天光微亮,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台。
那盆曾经生机勃勃的铃舌草,此刻叶片已尽数枯萎垂落,化作一滩不起眼的泥肥。
唯有正中央,还倔强地立着一根光秃秃的茎,顶端托着一滴露珠,在晨曦中清澈剔透,宛如空无一物。
第二天,村里的老塾师正在给蒙童们上课,讲到了“守”字。
先生摇头晃脑,忽然停下来问:“汝等可知,何为守?”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虎头虎脑的学童站起来,大声回答:“守,就是扫地!俺娘说的,把院子守干净!”满堂哄笑,连老塾师也忍俊不禁。
只有林青竹,恰好路过窗外,他停下脚步,听着里面的笑声,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归家的路上,他看见邻家的老牛在田里耕作。
沉重的牛蹄每一次落下,都会将春泥翻起,如同墨色的波浪。
偶尔,在翻开的泥土中,会有一闪而过的微光,但又立刻被后来的泥土掩盖,沉入更深的地方。
他知道,那是光河最后的呼吸,它们残存的力量,正随着这春耕,彻底融入这片土地,沉入即将播种的稻根深处。
当夜幕再次降临,林青竹从屋角拿起一把新扎的扫帚。
扫帚的枝条还带着山野的清新气味。
他开始清扫院子,从门口到屋檐,动作不疾不徐。
当扫帚扫到院子正中,那个他知道埋着一个空木匣的地方时,帚尖微微一顿,仿佛触碰到了一位久违的旧友。
他停下了动作,抬头望向夜空。
星河低垂,灿烂如瀑,却再也看不到那片虚幻的幽都石林,看不到血色的红棺,也看不到漫山遍野摇曳的魂灯。
一切都静悄悄的。
一阵夜风拂过,吹动屋檐下的老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那风声与叶声的间隙里,仿佛有一个极轻极低的耳语,飘入他的耳中。
他没有听清那是什么,或许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对着那片夜色,对着那无声的过往,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而后,他低下头,握紧了扫帚,继续一下一下地扫着地。
院子里,沙沙的声音均匀而有节奏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天边,已然泛起了一丝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