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的慰藉,符号的终结,都无法让它安息。
他返身回院,从柴房角落里拿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扫帚,用力一折,将带着扫痕的断枝取下。
回到桥头,他依旧没有靠近那七点星火,只是将那截扫帚断枝小心翼翼地插进桥头的一道石缝里。
这非法器,更非仪式,这只是一个凡人的证明——庭院已扫,尘埃已定,这世间,再没有需要清扫的道路了。
他对着那片微光,轻声说道:“没人来了,你也走吧。”
那七点星光猛地一颤,光晕扩散,如水波荡漾,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泣。
然而,它只是颤抖,光芒虽然黯淡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消散。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月上中天,才恍然大悟。
牧童并非不愿走,而是不懂得如何“走”。
千万年的引渡与守望,早已将“守”这个字刻进了它的魂骨,成了它存在的唯一形态。
对它而言,静止即是行走,存在即是引路。
让他放弃守望,就等于让他亲手抹去自身存在的意义。
若用外力强行驱散,这股执念崩塌,恐怕会牵动此地早已沉睡的地脉,引发难以预料的灾祸。
他必须给它一个新的“守”的理由,一个能够终结“守”的“守”。
他快步返回院中,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先从那铃舌草的旧根处,捻起一把混着泪痕的泥土,那是它悲伤的见证。
又从老槐树下,取了些许被岁月蚀成的槐木灰,那是村庄安宁的根基。
最后,他从一个旧铁盒里,倒出几粒黯淡无光的砂砾,那是爷爷留下的、早已耗尽灵气的星砂残核,是天空最后的记忆。
他将这三样东西混在槐木碗里,用清晨的第一捧露水调和,捏成一团温润的泥。
借着月光,他用那双扫了一辈子地的手,极其专注地塑成一只小小的泥铃。
泥铃没有铃舌,形态古朴,注定永远无法发出声响。
天快亮时,他带着这只无声之铃第三次来到断桥。
他没有理会桥上那依旧颤抖的微光,而是绕到桥下,在正对桥心的干涸河床里,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他将泥铃小心地放入坑中,铃口朝天,仿佛在无声地承接着什么。
他没有填土,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相信,牧童能懂。
这只铃,守的不是来客,而是它自己最后的那一声应答。
整整三日,断桥那边再无任何动静。
第三日傍晚,村里那头最老的黄牛,不知为何挣脱了缰绳,独自走到山坡上,朝着断桥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哞叫,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深的山林。
当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在沉沉的梦境里,他又一次见到了光河与断桥。
只是这一次,桥是完整的,河水是顺流的。
牧童依旧站在桥头,却不再是石像。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柔光,唯独嘴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开启的弧度。
他看见了他,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牧童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如羽毛般落入他的意识深处:
“嗯。”
话音落下,牧童的身形化作一道最纯粹的光,没有消散,而是沉入桥下的土地,顺着沉睡的地脉,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如归家的游子般远去了。
他醒来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东方既白。
他推开门,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槐叶落在院中,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那把断了的扫帚还靠在墙角,地上昨日清扫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一切都结束了,又好像什么都未曾开始。
他的目光掠过庭院,最后落在了院角。
那片曾渗出泪痕的土地,如今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干涸,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嗯”,被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