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风。
风从村口的老槐树梢头吹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也带来了村里人家的闲谈碎语。
张家三婶在抱怨自家男人昨夜又喝多了酒,李家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着他婆娘中气十足的骂声。
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叫喊声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充满了鲜活的、不讲道理的生命力。
这些声音,再普通不过,却是他此刻唯一能听见的东西。
他站在巷口,一身风尘仆仆,显得与这个安逸的村落格格不入。
村民们路过他,目光只是随意地一扫,就像看到一棵树,一块石头,然后便自然地移开。
没有人上来盘问,没有人露出惊异或熟稔的神情。
他们甚至没有因为他的陌生而多加提防,仿佛他的存在,本就是这村庄背景里理所应当的一部分,不值得多费半点心神。
一个疯跑的孩子没留神,一头撞在他肩上,踉跄了一下,连头都未回,只含混地嘟囔了句“别挡路”,便笑着叫着,继续追赶前面的伙伴去了。
他被撞得微微一晃,身体里却没有涌起丝毫的恼怒。
一种巨大的、空旷的荒凉感笼罩了他,像是寒冬的旷野,四下里没有一点声息。
然而,在这荒凉的尽头,却又生出了一丝奇异的轻松。
他感觉自己像是脱下了一件浸满汗水与血污的沉重甲胄,皮肤第一次接触到如此自由的风。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所有人敬畏、远离、供奉起来的器皿。
他只是他自己。
可……自己是谁?
他想对那个跑远的孩子说点什么,比如,“我叫……”,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一个名字的轮廓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却始终无法凝聚成形。
他努力地回想,却发现记忆里只有“听枢”这个代号,沉重得像一块烙铁,印在他过去的每一寸时光里。
至于那个属于自己的,被父母轻声呼唤过的名字,早已被无数尖啸的苦难磨损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名字。
千里之外,西陲荒原,风沙正烈。
一个同样没有名字的牧童,正赶着他那几只瘦骨嶙峋的羊。
他忽然停下脚步,眯着眼看向前方。
在被风抚平的沙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排脚印。
那脚印不深不浅,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诡异的是,这排脚印没有起点,就像是凭空从这片大地的某一处冒出来,然后便坚定不移地走向远方。
牧童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把羊群赶到一处避风的沙丘后,便顺着那排脚印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跟着,脚下的沙子被风吹得有些温热。
他走了很久,久到日头偏西,估摸着足有七里路,才在荒原的尽头看到了一块孤零零的石碑。
石碑高约一人,通体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不堪,碑上无字。
牧童绕着石碑走了一圈,才在最底下的基座上,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几乎要被沙土掩埋的刻痕。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拂去积沙,露出三个字:走过了。
字迹古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牧童将手掌覆在那三个字上,指尖竟传来一阵轻微的烫意。
那不是太阳晒热的温度,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由无数体温汇聚而成的暖流。
他好像看到,在过去的千百年里,有无数和他一样无名的人,跋涉至此,在这块无字碑前歇脚,然后用手抚摸着这三个字,留下自己的一点温度,便又继续上路,走向更深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