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忽觉手中的灯笼一轻,里面的灯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
她疑惑地抬头,借着昏暗的灯焰向内望去,看到的却不再是灯芯与油面,而是她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正与早已亡故的丈夫并肩而立,笑靥如花,背景是完好无损的石桥与漫山遍野的夕阳。
那笑容如此真实,连丈夫衣襟上被风吹起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一瞬间,浊泪纵横,她仿佛听见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我已归尘,路已启。”
她站在桥上,久久未动,最终将那盏灯小心翼翼地悬在了断桥的桥头。
从此,她再也未在夜里踏足此桥,仿佛那一瞥,已耗尽了她余生的所有勇气与念想。
可怪的是,那盏灯再未熄灭,灯油每日清晨都会自动满溢,然后一滴,一滴,落在桥下干涸的河床上,积年累月,竟用光芒续写出了一座横跨生死的虚幻光桥。
林青竹那缕即将消散的残识,便随着那滴仿佛承载了万千执念的灯油,完成了最后一次“聚焦”。
他曾立誓,若魂不散,必以灯油为血,以光为引,护此道不绝。
他的“视野”顺着地脉的奔流,瞬间回到了槐生的身上。
少年已经走到了那条送葬古道的尽头。
那是一座早已荒废的义庄,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里,黑瓦飞檐在月色下像一只收拢了翅膀的巨鸟。
门楣之上,用阴刻的手法雕着两个古朴大字:归尘。
不知是岁月侵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个字的笔画缝隙间,正有微光如泪水般缓缓渗出,滴落在门槛上,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时间在低语。
槐生并不知道,他一路紧攥在手心的那枚金铃碎片,早已在他踏上这条路时便悄然融化,化作一股温热的细流,顺着他的掌心纹路,无声地沁入他的血脉,最终在他抵达义庄门前的那一刻,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义庄那对冰冷的兽首门环上,多了一道崭新却又仿佛浑然天成的细密金纹,触之微温,如同活物的呼吸。
路已为引,器已归位。
是夜,义庄内数十口尘封百年的棺木,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出了“咯吱”的轻响,它们并非开启,而是自行向两侧缓缓挪动,如同恭敬的臣子在迎接君王的驾临。
棺木之下,一条真正由金纹构成的、闪烁着幽光的地下路径,暴露在了虚空之中。
它的一端连接着义庄的地基,另一端,则深邃不见尽头,隐隐指向传说中亡者安息的幽都。
路已认主,不待人叩。
槐生怔怔地立在“归尘”义庄的门前,那股牵引着他前行的力量,在抵达此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双腿的控制权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夜风吹过林梢,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无声地打着旋儿,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头,触感微凉,像谁的手指轻轻拂过。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像一柄巨锤敲击着胸膛,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然而,周遭的一切,那风穿过树林的声音,那枯叶落地的声音,甚至是他自己因长途跋涉而变得粗重的喘息,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厚茧包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天地间,忽然变得无比寂静,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