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眸子里没有怨毒,没有恨意,只有一片如冰雪初融般的清澈与安详。
她的嘴唇轻微开合,吐出三个微弱却清晰的音节:“谢……光……”
随即,她的身体如被阳光照耀的初雪,迅速消融、分解,最终化为无数闪光的尘埃,融入了脚下的光脉之中,消失不见。
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惧。
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他们看着那条光路,看着前方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同伴背影,齐声低语,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承诺:“我们看见你们了。”
这一声,仿佛触动了某个古老的开关。
整条光脉随之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亮度暴增一倍,光芒冲天而起,如一柄利剑,直贯传说中幽都的方向。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幽都门心。
那面巨大的石壁上,第八条沉寂已久的灯纹在这一刻被彻底贯通,金光流转,完美无瑕。
第九条灯纹的延伸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而第十条灯纹的末端,竟也绽出了一点新芽般的微光。
悬于第七门前的魂灯,此刻不再是孤零零地燃烧。
它与散布在九州大地上的三十七座义庄魂灯,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共鸣网络。
所有的灯焰,在同一时刻明亮,又在同一时刻微黯,那节奏,宛如一个沉睡巨人的呼吸,深沉而有力。
某个深夜,一座义庄里,一个守灯的孩童正趴在灯下描红。
忽然,他感觉手中的毛笔笔尖渗出淡淡的金光,落在纸上,“回家”两个字,竟自行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不知,这并非他的笔迹,而是庞大的灯脉,借着他纯净的童心,在书写那条尚未走完的归途。
阿灰的意识,已在古道上空漂浮了太久,久到近乎消融,只剩下最后一点觉知,像一颗星辰,俯瞰着人间。
他看见,无数的人,在无数个角落,自发地点燃了属于自己的“魂灯”。
灶台边的老妇,用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点燃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碗;家徒四壁的少年,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濡湿了泛黄的纸灯笼;驻守在边关荒冢旁的士兵,将手中的火把,深深插入了无名者的坟头……
他们不再称呼这行为叫“赶尸”,也不再提及“驱邪”,他们只是在黑暗降临时,对那些看不见的邻居们,轻声说一句:“别怕,有光。”
守夜,从一种需要传承的职业,一种背负着禁忌的秘法,悄然变成了一种遍布人间的本能。
就像人渴了会找水,天黑了会寻光一样,自然而然。
阿灰这个名字,早已无人提起,也再无提起的必要。
他所守护的道,终于长成了这片大地上,所有人心中的道。
某一刻,那盏位于幽都门前的第七魂灯,终于燃尽了它的使命,一滴晶莹如琥珀的灯油,从灯芯的末梢,缓缓垂落。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地化作一朵虚幻的灯花,而是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地底的石基,瞬间融入了那张遍及九州的金色脉络之中。
这最后一滴“光”,沿着无形的通道,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奔涌了千万里,最终,在西北一处风化的断崖残碑之下,从地底涌出,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汇聚成了一朵虚影白花。
那花没有绽放,也未曾凋零,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通体散发着柔和而又纯粹的光,像一个写到一半,却被作者停下笔的句点,充满了未尽之意。
而在任何人都无法看见的时空夹缝里,一枚无字的铜铃虚影,悄然凝聚成形。
它不响,也不动,却让所有曾在黑暗中,对着虚空低语过“我们看见你们了”的人,在那个夜晚沉入梦乡时,都在耳边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这一次,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是光,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