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灯……”
话音刚落,棺材内便传来一阵“簌簌”的轻响。
阿灰壮着胆子,用短刀撬开棺盖一角,只见里面的尸体已然化作一滩细腻的黑灰,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一枚古铜色的铃铛残片,静静地嵌在棺底的木板上,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他伸手拾起那枚残片,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暖流猛地涌入他的脑海。
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开。
他看到百年前大旱,赤地千里,饥民相食,一位白发苍苍的赶尸人,冒着被活人分食的危险,在夜色中摇响铜铃,引领着一队亡魂走向安息之地;他看到五十年前战火纷飞,尸横遍野,一位名叫苏媚烟的女匠人,孤身一人守着一座破败的义庄,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只为点亮每一盏熄灭的魂灯;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师兄,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将自己的精血注入魂灯,用生命留下了最后的警示……
一幕幕,一代代,皆是守灯者的身影。
阿灰紧紧攥着那枚铃片,手心滚烫,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灯,从来不是一件冰冷的工具。
它是一份契约,一份由无数守灯人用生命和执念共同订立的契约。
返程的路上,阿灰发现沿途所见的村寨,都出现了种种异象。
荒野坟冢之上,无风却尘土自起,堆叠的纸钱在没有火源的情况下,竟悄然自燃,化作漫天灰雨。
更诡异的是,村中那些夜里啼哭的孩童,口中竟不约而同地哼唱着一首闻所未闻的古老歌谣:
“铃断线,灯不灭,黑门开,路自接。”
歌谣声稚嫩而又空洞,飘荡在寂静的夜色里,让阿灰心中震撼莫名,却又不敢向任何人多问一句。
当他终于回到镇口时,远远便看见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拐杖,静静地立在路旁。
是陈九斤。
老人的目光不再浑浊,而是如同深潭一般,沉沉地望着他。
两人隔着数丈,在风中对视了良久。
陈九斤缓缓抬起手,将挂在肩上那枚已经没有了铃舌的旧铜铃摘下,颤巍巍地递向阿灰。
阿灰没有上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老人家,您该放下了。”
陈九斤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我不是给你铃,是问你——还愿不愿接灯?”
少年沉默了。
他看着老人布满沧桑的脸,看着那只递出的、象征着一个时代终结的铜铃,片刻之后,他迈步上前,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走到陈九斤面前,双膝一软,对着老人,也对着这片养育了无数守灯人的土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叩首三记,每一次额头都结结实实地触碰到地面。
第三次叩首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以额头沾起了一捧湿润的黄土,然后直起身,将这捧土郑重无比地揣入怀中。
土即灯基,心即引信。他接的不是器物,是传承。
那一夜,阿灰回到义庄,将那枚滚烫的铜铃残片,小心翼翼地埋入了义庄的地基之下,又以自己的鲜血在地面画下了一道繁复的封印符文。
他沉沉睡去,陷入了一个悠长的梦境。
梦中,他独自立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雾野之上,前方不远处,一座通体漆黑的巨门巍然矗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
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对着他,站在门前,身形挺拔如竹。
是林青竹。
阿灰想开口呼喊师兄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忽然感觉掌心一凉。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朵洁白如雪的小花,不知何时已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花蕊之中,正浮现出半句断续的低语:
“你走你的路……”
话未说完,眼前的浓雾与黑门,连同林青竹的背影,便如泡影般骤然散去。
阿灰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
窗外,那盏魂灯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照出了一道新刻下的痕迹。
那是一道纤细的金色纹路,脉络走向与新陵门的图谱同源,却在末端多出了一条从未被任何典籍记载过的崭新支路,笔直地指向遥远的北方雪岭。
也就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幽都门心,那枚由女匠苏媚烟至纯执念所化的“无字铃”虚影,表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不是破碎,是开启。
北方雪岭,暴风封山已半月。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废弃驿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