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门前的风,停了。
陈九斤枯坐的身影仿佛一尊石像,唯有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义庄深处。
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黑蛇,悄无声息地滑过青石板,最终在那盏无火自燃的魂灯前,以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跪伏下去。
那不是他的影子,是他被禁锢了七十年的悔恨与执念。
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可四肢僵硬如铁,沉重得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灯芯爆开一粒细小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那声响过后,一道颤抖而又熟悉的声音,穿过七十年的光阴,清晰地在他耳边回荡。
“爹,我带您回家。”
是年轻时的自己。
是那个惊慌失措,引错了孤魂,害死了全村,也害死了自己父亲的少年。
陈九斤眼角一热,两行老泪终于滚落。
原来这不是鬼祟作乱,更不是什么邪门异象。
这是幽都门脉感应到了铃声的终结,将他积压一生的执念,借由这魂灯反哺了出来。
这不是审判,而是一场迟到了七十年的清算,亦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宽恕。
他用一生赎罪,而今,罪孽终于肯放过他。
几乎在同一瞬间,新陵门那古老石壁上的金纹骤然亮起,随即黯淡下去,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波动,如水面的涟漪,沿着蜿蜒的古道,无声无息地向南扩散。
三百里外,荒岭义庄。
守灯少年阿灰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魂灯的玻璃灯罩。
他年纪不大,动作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忽然,他指尖一顿,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光洁的玻璃内壁上,一行猩红的血字,仿佛从玻璃的夹层里渗透出来一般,凭空浮现。
“莫走官道,尸走野径。”
字迹潦草而急促,却带着一股阿灰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是三年前,他那位离奇失踪的师兄留下的最后笔迹。
当年师兄只留下一盏熄灭的灯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再无音讯。
如今,这字迹竟重现在魂灯之内!
阿灰心中大骇,第一反应便是冲出义庄,上报门脉。
可他刚一转身,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上报?
上报便意味着事态严重,门脉极有可能重启早已废弛的“驱尸令”,让所有守灯人重拾旧法,以铃声强行约束尸身。
可师父说过,铃声是枷锁,灯火才是归途。
如今幽都的铃声已然彻底沉寂,各地魂灯却自行护佑,这难道不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应该相信这盏灯,相信师兄留下的警示。
一念及此,阿灰眼神变得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猛地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霎时间,义庄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那盏魂灯内的血字,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他不再看那字,转身扛起墙角备用的一具空棺,没有走门,而是推开后窗,矮身潜入了屋后茫茫的深山。
夜色渐深,乌云蔽月。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很快汇成倾盆之势。
山路泥泞难行,阿灰凭着记忆在林中穿梭,浑身早已湿透。
当他攀上一处断崖时,终于在崖边的一丛灌木下,发现了一具蜷缩着的尸体。
那尸体被雨水冲刷得发白,面孔朝向遥远的幽都方向,十指深深地抠进湿滑的泥土里,指甲尽碎,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奋力向前爬行。
阿灰心头一凛,不敢怠慢。
他将棺木放下,小心翼翼地将湿尸抬入其中,随即按照师父传授的古法,取出符纸,咬破指尖,迅速画下封棺符,牢牢贴在棺盖之上,再用三枚长钉封死。
一切准备就绪,他正准备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引路的魂灯。
就在此时,棺材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
阿灰动作一滞,只听棺中那本该死寂的尸体,竟用一种干涩嘶哑、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