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者”号飞船拖着疲惫的身躯,滑入了一片令人不安的空寂。
这里被星图标记为“卡戎裂隙边缘带”,一个理论上物质密度极低、引力扰动微乎其微的区域。按照哨兵警告中模糊的指向,所谓的“静默区”可能就在这片广袤虚空中的某处。然而,具体坐标、识别特征,一切皆是未知。他们如同在黑暗的海洋中,寻找一座没有灯塔的岛屿。
飞船内部的气氛比外面的虚空更加凝滞。何婉卿和马克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一种基于生存必需而非信任的合作。大部分时间,两人沉默地各司其职。何婉卿专注于分析从中继站获取的有限数据,试图从“信标”偶尔泄露的、被严重削弱的能量波动,以及哨兵警告中“静默区”和“回声”这两个关键词里,找到一丝线索。
马克则更多地待在生活舱,与自己体内那个时而沉寂、时而焦躁的“乘客”抗争。共生体对“信标”的渴望并未消失,只是被那股警告信号和何婉卿的坚决态度暂时压制了。马克能感觉到,那种渴望如同背景噪音,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试图说服他“信标”是关键,警告是陷阱。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保持自我意识的清晰。
“还是没有‘静默区’的任何标准天文特征记录。”何婉卿揉了揉眉心,将又一份无效的星图比对结果归档。他们已经以中继站为圆心,扫描了相当大的范围,一无所获。“要么它根本不存在,要么……它的‘静默’特性,超出了常规探测手段的范围。”
马克坐在对面,眼神有些游离:“或许……‘静默’指的不是物理上的安静,而是……信息层面的?”
何婉卿抬起头,看向他。这个角度有些新颖。“继续说。”
“哨兵警告说‘勿信低语’,”马克努力组织着语言,这似乎是他自己的思考,而非共生体的低语,“‘信标’会散发低语,吸引‘阴影’。那么,一个能避开‘阴影’的地方,一个能安全保存‘真正记录’的地方,或许就是一个……没有信息泄露的地方?一个‘信息真空区’?”
信息真空区?何婉卿若有所思。在宇宙尺度上,完全的信息真空几乎不存在,背景辐射、量子涨落都会携带信息。但如果存在某种技术,能够人为制造一个局部区域的极端信息屏蔽或吸收场呢?那在常规传感器上,该区域可能会表现为一种异常的“空洞”,不是物质空洞,而是信息空洞。
“调整扫描参数,”何婉卿立刻转向控制台,“降低对质量、能量的敏感度,提升对背景信息熵、量子噪声级差的探测精度。寻找宇宙背景辐射中的……‘异常平滑区’。”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线索。
经过数小时繁琐的参数调整和全向扫描,飞船的中央计算机终于标记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异常信号。在一片广袤的星域背景中,存在一个大约零点三光年直径的区域,其内部的微波背景辐射起伏程度,显着低于周边平均值,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坦”。这种差异极其微小,若非特意寻找,绝对会被忽略。它就像一个声音中的沉默间隙,几乎完美地融入了宇宙的嘈杂之中。
“就是这里……”何婉卿盯着星图上那个被高亮显示的、近乎圆形的区域,心跳微微加速。哨兵提到的“静默区”,很可能就是指这种信息层面的异常区。
“我们找到了?”马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接近目标,也意味着可能接近真相,或者接近更大的危险。
“初步目标锁定。”何婉卿保持着冷静,“但‘回声’又是什么?如何在‘静默’中听到‘回响’?”
没有答案。他们只能先进入那个区域再说。
“逐星者”号调整航向,向着那片信息荒漠小心地驶去。随着距离拉近,一种奇异的感受开始弥漫。并非通过仪器,而是某种更原始的直觉——周围似乎变得“安静”了。不是声音上的安静,而是一种……存在感的稀薄。就连飞船引擎的嗡鸣,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介质吸收了一部分,变得有些沉闷。
当他们最终跨越那道无形的边界,正式进入“静默区”时,所有的远程通讯和传感器信号,几乎在瞬间衰减到了近乎归零的水平!不是干扰,而是仿佛信号本身所具有的“信息”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意义的白噪。飞船仿佛闯入了一个绝对的隔音室,与喧闹的宇宙彻底隔绝。
“所有外部信号丢失……导航系统依赖的脉冲星信号也消失了……”何婉卿检查着仪表,语气凝重。在这里,他们成了真正的“瞎子”和“聋子”,只能依靠飞船自身的惯性导航和有限的光学观测。
然而,就在这片极致的“静默”中,异常发生了。
一直被她妥善保管在铅盒中的“信标”,其内部那股幽蓝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同时,那种如芒在背的、被某种东西“注视”的感觉,也显着减弱了。似乎“静默区”确实有效地屏蔽了“信标”的信息散发,也暂时隔绝了可能被其吸引的“阴影”的感知。
更令人惊讶的是马克的变化。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放松的神情。
“它……安静下来了……”马克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那个低语……几乎听不到了……我感觉……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静默区对共生体也有抑制效果!这初步印证了哨兵警告的部分合理性——这里可能是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
但“回声”在哪里?
何婉卿操纵飞船,以低速在这片死寂的区域巡航,同时开启了飞船所有的被动探测器,尤其是高灵敏度的引力波和时空曲率探测器,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波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只有飞船内部系统运行的微弱声音。绝对的寂静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仿佛整个宇宙都已消亡,只剩下他们这一叶孤舟。
就在何婉卿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引力波探测器突然捕捉到了一系列极其微弱、但具有明显规律性的脉冲信号!
这些脉冲的间隔非常长,大约每标准小时一次,强度低到几乎与探测器本身的噪声持平。它们不像任何已知的天体物理现象产生的引力波,其波形特征……更像是一种编码。
何婉卿屏住呼吸,将探测器的灵敏度调到极限,并开始记录和分析这些脉冲。
脉冲持续了大约十次,然后停止了。几个小时后,同样的脉冲序列再次出现。
它不是持续的广播,而是间歇性的、重复的“信号”。
“……这会不会就是……‘回声’?”马克也看到了数据,低声问道。
何婉卿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进行波形分析和解码尝试。脉冲的间隔、强度变化……似乎蕴含着某种二进制或更复杂的信息结构。
经过数个小时的努力,利用飞船计算机强大的算力,他们终于从这极其微弱的引力波“回声”中,破译出了一段简短、但足以令人震撼的信息片段。
信息并非语言,而是一组坐标,以及一个简单的识别代码。坐标指向“静默区”内部的某个具体位置。而那个识别代码,经过数据库残存记录的比对,指向了一个早已被认定为在“大沉寂”初期就已沦陷的人类殖民前哨站——“彼岸”站。
“回声”……是某个深藏在“静默区”内部的东西,在用引力波这种几乎无法被完全屏蔽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报着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它或许已经这样播报了数十年,甚至更久,等待着能“听”到它的来访者。
真正的记录,就在那里吗?
何婉卿和马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没有退路,唯有前往坐标指示的地点,直面这个可能是哨兵留下的最后遗产,也可能是另一个未知陷阱的——“回声”。
“逐星者”号调整方向,向着“静默区”的腹地,向着那不断重复的低语般的引力波源头,悄然驶去。
航行在“静默区”内部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星光穿过这片区域时,似乎并未发生偏折,但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观察宇宙。飞船的传感器屏幕大部分区域一片空白,只有导航计算机根据惯性推算出的路径和那个不断接收到的、微弱的引力波“回声”信号,证明他们仍在移动,并且方向正确。
随着距离坐标点越来越近,引力波信号的强度并未明显增加,但波形变得更加清晰稳定。同时,何婉卿注意到,飞船的被动光学传感器捕捉到在前方虚空中的一个小点。放大图像后,那似乎是一个人造物体的轮廓,静静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中。
“发现目标。”何婉卿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克凑到观测窗前,眯着眼努力望去。那物体很小,在遥远的星光映衬下,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