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的问题,像一个句号,突兀地终结了办公室里之前所有的唇枪舌剑和暗流涌动。
剩下的,是漫长而厚重的沉默。
孙博士站在那里,拉开屏风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古希腊雕塑。他那张总是挂着标准化学术微笑的脸,此刻的表情却极为复杂,像是打翻了调色盘,震惊、挫败、茫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棋逢对手的兴奋,交织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他头顶上那片巨大的[震撼]标签,正在缓缓褪去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蓝色,那是[深思]的颜色。
钱主任则像一头刚刚耕完一整天地的老牛,长长地、几乎是带着解脱意味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审视和试探,只剩下一种长辈看待一个极其出色的晚辈时,那种既欣慰又带着几分“后生可畏”的复杂感慨。
办公室里,那股混杂着高级木质香薰和廉价茶叶的怪异味道,似乎也在这种极致的沉默中,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终于是钱主任先动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将自己那把坐了半辈子的、带着明显个人印记的椅子,搬到了林望的办公桌对面,然后重重地坐下。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宣告着,这位固执的老黄牛,认可了林望的“领头羊”地位,愿意在这张桌子上,谈一谈真正的“庄稼”该怎么种。
钱主任的动作像一个信号。
屏风后面,孙博士那两个一直处于石化状态的助理,如梦初醒。那个年轻的女助理,看了看自己的老板,又看了看已经“自成一桌”的钱主任和林望,咬了咬牙,也搬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望办公桌的另一侧。
孙博士的目光,从林望身上,缓缓移到了那张已经初具雏形的“三人会议桌”上。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着自己那个还傻站着的男助理,用一种疲惫却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道:“愣着干什么?把白板推过来。”
“哗啦——”
一张巨大的移动白板,被推到了三张桌子围成的空地中央,像一面崭新的战旗。
孙博士没有坐下,他径直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在手里掂了掂。这个动作,是他作为主讲人时习惯性的开场。他保留了自己的一份骄傲,却也用行动表明,他愿意加入这场讨论。
那条无形的、隔开了搪瓷茶缸与笔记本电脑的楚河汉界,在这一刻,终于被悄然抹平。
办公室的格局,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它不再是两个壁垒分明的阵营,而是变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以林望为中心轴的,不等边三角形。
“好。”林望没有半句废话,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的姿态。他将那杯钱主任亲手为他倒的、已经温热的水端起来,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既然两位领导都同意,那我们就从最具体、也最急迫的事情开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沓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那里面有红星机械厂的职工花名册,有几个重点老工业区的产业结构分析,还有一份省内中小企业生存现状的调研简报。
“我们先谈第一个亿,‘还债钱’。”林望把那份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文件,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笔钱,一分都不能乱花,必须精准地送到每一个需要它的人手里。我的初步想法是,由我们领导小组牵头,联合民政、社保、总工会,成立一个临时的‘老职工历史遗留问题清算小组’,第一步,就是把账算清楚。”
“账算不清。”钱主任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些烂账打交道。
“红星厂还好,底子厚,档案室还在。像咱们省的第二纺织厂,零二年就破产了,厂子都推平盖了商品房,当年的档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找谁?谁认?”他一连串的反问,充满了现实的无奈。他头顶那枚刚刚亮起的[希望]标签,旁边又开始冒出[忧虑]的灰色。
“所以不能只靠档案。”林望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我们双管齐下。一方面,组织力量去档案馆、街道办,把能找到的纸面材料全部找出来。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我们在几个大的老厂区家属院,设立‘老工人登记站’。”
“让老师傅们自己来登记。带着自己的退休证、工牌、当年的工资条,甚至是和同事的合影,只要能证明身份,就给登记造册。然后,把所有登记在册的名单,在家属区公示一个星期,互相监督,互相证明。我相信,在那些筒子楼里,谁是真正的老工人,谁是冒领的,邻居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钱主任的眼睛,猛地一亮。
这个法子,有点“土”,甚至有点原始,但却直指核心。它绕开了那些早已混乱不堪的官方档案,直接启动了群众内部的监督和认证体系。在那个熟人社会里,这比任何红头文件都管用。
“这个法子好!”钱主任一拍大腿,“就这么办!我亲自去红星厂的登记站盯着!”
他那股子老黄牛的犟劲儿,又上来了,但这一次,是充满了干劲的。
林望点点头,又看向一直沉默的孙博士。
“孙博士,这件事,也需要您的帮助。”
孙博士眉毛一挑,似乎没想到这件充满人情世故的“脏活累活”,也会跟他扯上关系。他头顶的标签,显示出一丝[不解]。
“我们登记上来的信息,会非常庞杂。姓名、工号、家庭住址、欠款类型、欠款金额……几万人的数据,如果靠人工去整理、核对、分类,没有三个月根本完不成。而且极易出错。”
林望诚恳地看着他:“我希望,能由您的团队,用最快的时间,搭建一个简易的数据库。我们每个登记站,都配备一台能上网的电脑,登记的信息,实时录入。您在后台,就能看到最真实、最动态的数据。比如,哪个厂区登记人数最多,哪个年龄段的工人困难最集中,医药费和取暖费哪个缺口更大。这不仅是为了发钱,更是为了我们后续的政策调整,提供最精准的数据支撑。”
孙博士沉默了。
他看着林望,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明白了,林望不是在给他分配任务,而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一个让他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参与到这个项目里来的台阶。
用数据库来管理几万名下岗工人的欠薪信息,这在他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技术应用。但林望赋予了它新的意义——“精准的数据支撑”。这四个字,触动了他作为学者的G点。
“可以。”孙博士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矜持的冷淡,“我让我的助理,一个小时内,拿出一个数据库的构架方案。但是,我需要你们保证前端录入人员的专业性,垃圾数据进,垃圾数据出。”
“没问题。”林望立刻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孙博士那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助理,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端着一杯刚刚冲好的手冲咖啡,走到了钱主任面前,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钱主任,您尝尝我们博士从哥伦比亚带回来的瑰夏,提提神。”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钱主任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精致的骨瓷咖啡杯,以及里面那浅褐色的、散发着果酸味的液体,他皱了皱眉头,像是看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
然后,他把自己那个掉漆的、印着“劳动光-荣”四个大红字的搪瓷茶缸,往前重重一推,发出一声闷响。
“不用了,谢谢。”他瓮声瓮气地说,“给我这缸子里续点开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