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那句不带任何火气,却又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问题,在三号会议室里投下了一片长长的、寂静的阴影。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发改委的钱主任,这位以固执着称的老干部,此刻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他那双习惯于审视工程图纸和项目报表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焦点。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那双粗糙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他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红星钢厂门口,那些靠着墙根晒太阳,眼神空洞的老工友们的脸。
他们也有孙子,有的在省城读大学,有的在沿海的电子厂打工。他们的未来,是矛盾的吗?
钱主任头顶那块岩石般坚硬的[固执]标签,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边缘甚至出现了一丝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一丝被问题刺痛的[酸楚]。他嘴唇翕动,那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的本能反驳,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另一端,省经信委的孙博士,脸上的微笑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僵硬。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由无数数据和模型构筑的“科技岛”宏伟蓝图,被对方用一句轻飘飘的、充满文艺腔调的“鸡汤”问题,给搅得一团乱。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但不是他擅长的、用智商和履历进行的降维打击,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从防御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打击。
他头顶那亮金色的[傲慢]标签剧烈地闪烁着,像一台信号不稳的灯。他扶了扶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出的光,显得有些冰冷。
“一个非常……感性的问题,林处长。”
孙博士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刻意加重了“感性”两个字,试图将话题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将林望的问题定性为“不专业”的妇人之仁。
“但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宏观经济战略,不是家庭伦理剧。战略需要的是理性、是逻辑、是数据。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他重新找回了自信,语速加快,像一位在讲台上训导学生的教授。
“祖父与孙子的未来,非但不矛盾,而且是前后相继、逻辑自洽的。我们集中资源,让‘孙子们’所代表的高新产业迅速壮大,创造出巨大的财富。然后,我们再通过二次分配、通过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来反哺‘祖父们’所代表的、需要被社会供养的群体。先做大蛋糕,再分好蛋糕,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原理。任何企图跳过第一步,直接去解决第二步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他的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会议室里,不少原本[观望]的干部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孙博士的理论,是写在教科书上的,是符合主流认知的,是“正确”的。
钱主任刚刚动摇的内心,又被这番冰冷的“正确”理论给压了回去,他脸上浮现出[无奈]和[憋屈],他知道对方说得对,但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可又反驳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林望身上。
孙博士已经把棋盘摆正,把规则重申。现在,轮到这个年轻人出招了。看他如何应对这教科书式的经典理论。
林望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甚至对着孙博士,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孙博士说得对,先做大蛋糕,再分好蛋糕,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这一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孙博士的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但是,”林望话锋一转,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有没有想过,那些‘祖父们’,他们真的只想被动地等待别人分蛋糕吗?他们的未来,就只剩下‘被供养’这一种可能性了吗?”
他没有看孙博士,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钱主任,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深刻的理解。
“钱主任刚才说,那些工人是人,是奉献了一辈子的人。我非常赞同。人,最有价值的是什么?是尊严。靠救济和补贴活着,或许能温饱,但很难有尊严。真正的尊严,来自于创造,来自于被需要,来自于亲手为自己和家人挣来一份体面的生活。”
钱主任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点亮。
林望的目光,又缓缓移回孙博士身上。
“孙博士,我们再回到那个孙子身上。他名校毕业,在您的‘科技岛’里工作,拿着高薪,他是精英,是未来。那么,他学到的那些最前沿的互联网技术、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难道就只能用来优化广告投放算法,或者设计一款新的社交软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