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本以为林望是一只误入狼群的羊，最多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可现在看来，这家伙分明是一头更狡猾、更凶狠的狼，他设下的不是军令状，而是语言的陷阱。
自己也被这个陷阱套进去了。
作为项目常务副总指挥，作为李市长的心腹干将，他能说“没信心”吗？他不能。他要是说了，就是公然打李市长的脸。
林望见火候已到，脸上的“歉意”更浓了。他拿起桌上那份草案，姿态谦卑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我一个在机关里坐办公室的，成天跟笔杆子打交道，哪儿懂工程上的这些门道？我还天真地以为，‘百年工程’就得有‘百年担当’，白纸黑字写下来，是对自己有信心的表现。”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笔，做出要修改的姿态。
“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些条款太苛刻，执行起来有困难，那就说明我这个初稿确实是闭门造车，脱离实际了。”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钱平，语气诚恳地请示道：
“钱指挥，要不这样，您是专家，您来把关。您看，这里面哪些条款有问题，您大笔一挥，直接划掉就行。我们一切都听您的。”
他把笔递向钱平，脸上的笑容人畜无害。
“比如这个‘质量终身负责制’，是不是太吓人了？要不……咱们把它去了？反正出了事，几十年后谁还记得谁啊，对吧？”
“还有这个‘主要建材来源全程可追溯’，也确实麻烦。工地上这么忙，哪有功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看也划掉算了。”
“哦对了，还有这个‘监理方无限连带责任’，这个最不合理！方总监，您说是不是？凭什么施工方出了问题，要您跟着一起担责任？这不公平！钱指挥，我建议这条第一个就划掉！”
他每说一条，金丝眼镜方总监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当林望替他“打抱不平”时，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连连摆手，嘴里发出“不不不”的含糊声音，头顶的[恐惧]标签几乎要爆炸。
这哪里是递笔，这分明是递刀子！
还是递过来一把沾满了毒药，让他捅向自己的刀子！
钱平死死地盯着林望递过来的那支笔，仿佛那不是笔，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能划吗？
他不能！
这份军令状是李市长“当场拍板”要执行的，他要是敢划掉任何一条核心条款，就等于是在这份会议纪要上，清清楚楚地写下：“我，钱平，带头反对李市长的重要指示。”
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林望身上，转移到了钱平身上。压力，在无形之中，完成了乾坤大挪移。
过了许久，钱平的脸上才重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没有去接那支笔，而是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大龙的肩膀。
“林科长，你言重了，也误会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大家不是对项目没信心，更不是对市长的指示有意见。”
他扭头瞪了王大龙一眼，语气加重了几分：“王总就是个粗人，脾气冲，说话不过脑子！他对工程质量，那是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是不是啊，王总？”
被点到名的王大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钱平这才转回头，对着林望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大家就是……就是对这种公开宣誓的形式，不太习惯，觉得有点太高调了，我们搞工程的，还是习惯埋头干活，用事实说话嘛。是不是这个意思啊，各位？”
“是，是，钱指挥说得对。”
“对对，我们就是这个意思。”
墙头草们立刻纷纷附和，拼命点头。
眼看钱平就要把这件事和稀泥糊弄过去，林望却忽然笑了，笑得格外灿烂。
“没关系，我完全理解。大家都是实干家，不喜欢搞虚的，我懂。”
他收回递出去的笔，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聊家常的语气，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其实来之前，市委的周秘书长还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嘱咐了几句。”
“周秘书长”四个字一出口，钱平的瞳孔猛地一缩。
林望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周秘书长说，钱指挥您是李市长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抓工程质量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一定会全力支持这项工作，为市长分忧。”
他顿了顿，看着钱平，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秘书长还说……如果项目组里，有哪位同志对这份代表着责任和荣誉的军令状，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或者顾虑，让我千万不要自作主张。”
林望微微叹了口气，挠了挠头，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
“让我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他好亲自过来，和大家面对面地沟通、交流，确保市长的指示能够不折不扣地落到实处。唉，看来还是我工作能力不行，没把事情办好，要麻烦周秘书长再亲自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