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富的背影,像一滴墨,迅速融化在公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寻觅不见。
湖心亭里,只剩下林望,和一群啄食着最后几粒玉米的鸽子。
秋日的风穿过亭子,带着湖水的湿气,吹在林望的脸上,有些凉。他没有动,目光落在石凳上那把孤零零的钥匙上。那是一把最普通的防盗门钥匙,铜质的,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却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泛着一种沉闷的暗光。
它不像一把钥匙,更像一枚勋章,一枚颁发给十八年懦弱与苟活的勋章。
林望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孙国富最后那句话。
“因为,你给他的笔,换了笔芯。”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起初,他拿出那支笔,只是一个精心计算的策略,一个撬开孙国富心理防线的杠杆。他计算了孙国富的恐惧,计算了他的负罪感,计算了他对这支笔可能存在的、复杂的情感。
可他唯独没有算到,他那个看似多余的、为了让笔能够书写而换上新笔芯的举动,竟成了这场豪赌中,最关键的那张牌。
原来,孙国富考验的,从来都不是他的胆魄与智慧。
他考验的,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十八年后,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一支写不出字的笔,换上一管新的笔芯。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死者,拂去他遗物上的尘埃,让它重新拥有存在的意义。
这无关权谋,无关利益,只关乎人心。
林望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将那把钥匙拈了起来。
钥匙入手冰冷,却沉甸甸的,压得他指尖微微发颤。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人,用十八年炼狱般的煎熬,所交付的、最后的信任与托孤。
他不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布局者,而是在不经意间,成了这场横跨十八年的悲剧里,一个无法推卸责任的角色。
他成了方敬全的……“收信人”。
湖面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扩散的波纹。林望站起身,将钥匙揣进裤兜,转身走下了九曲回廊。他没有回头,身后,鸽群“扑棱棱”地飞起,盘旋在亭子上方,像一场迟到了十八年的、无声的告别。
……
离开公园,林望没有直接回出租屋。
解放路,“旧时光”二手书店。
明天下午三点。
这个约会,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孙国富的谨慎超乎想象,他将最后的证据和自己的藏身之处,用这样一种近乎电影情节的方式分开,显然是防着最坏的情况。
如果林望在书店失手,被对方的人抓住,那么孙国富还有最后的逃跑机会。而对方,也无法从林望口中,得知录音带的真正下落。
这只老兔子,为自己准备了不止一个洞穴。
林望走进一家路边的面馆,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面馆里人声嘈杂,混杂着吸溜面条的声音、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和后厨锅铲碰撞的叮当声。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让林望紧绷的神经,稍稍有了一丝松弛。
他一边慢慢地吃着面,一边在脑海里,用【关系链】功能,重新梳理着这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十八年前的垃圾场塌方事件。
死者,方敬全,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工头。
关键证人,孙国富,方敬全的工友,被威逼利诱,隐忍至今。
而另一边呢?
当年负责处理此事,并且亲自出面“安抚”孙国富的,又是谁?
林望想起了自己还在市委办公室综合科时,整理过的那份旧档案。档案里,关于此事的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一场“生产安全意外”,后续的补偿与追责,都处理得异常干净利落。负责此事的领导,是时任分管城建的副市长。
而这位副市长,正是他那位前科长张明远【忠诚】的对象。
一条模糊的线,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张明远因为贪污被查,看似只是拔掉了一个小萝卜。但现在看来,他很可能只是这条利益链条上,微不足道的一环。他背后的那位副市长,如今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影响力犹在。
而能让一位副市长亲自出面去掩盖的案子,背后牵扯的利益,又该有多大?
林望甚至大胆地猜测,当年那笔去向不明的巨额拆迁补偿款,会不会就和这件事有关?用一场“意外”,掩盖一笔巨款的失踪,这在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明天要去的地方,就不是一个书店,而是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
“小伙子,想什么呢?面都坨啦!”老板娘端着一盘咸菜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放在他桌上,“送你的,看你这孩子,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老板娘头顶上,飘着一枚温暖的、橙黄色的标签——[这孩子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