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血腥气尚未在风中散尽,孔继儒撞鼎死谏的余波仍如阴云笼罩朝堂,一场更为凶险、直击帝国根基的危机,却已伴随着江南梅雨季的瓢泼大雨,悄然而至。
八百里加急军报(实为疫情急报)如同索命符,一道接一道砸向龙案,墨迹被雨水濡湿,晕开不祥的阴影——江南漕运枢纽、富庶之地江宁府,突发时疫!疫情凶猛,蔓延极快,患者高烧呕泻,浑身现紫斑,数日即毙。更可怕的是,疫情沿漕河迅速北上,沿途州县纷纷告急,死亡枕籍,流民四起,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席卷帝国腹地!
“陛下!娘娘!江宁府十室九空,知府殉职,医馆爆满,药材奇缺,尸骸堆积如山,恐……恐有封城之请!”兵部尚书王骥声音颤抖,浑身湿透跪在殿前。
“沿途州县皆闭门自保,流民冲击关卡,局势即将失控!”户部尚书李维面无人色。
紫宸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李承民冰冷如铁的面容和崔锦书骤然苍白的脸。时疫,不同于刀兵之祸,无形无影,却能千里索命,动摇国本!一旦处理不当,便是山河破碎,赤地千里!
“太医院有何对策?”李承民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
太医院院判伏地不敢起:“回陛下……此疫症来势蹊跷,古籍所载方药……收效甚微!且……且疫区医者已死伤近半,无人敢近病患啊!”
无人敢近!这才是最致命的!没有医者,再好的药方也是空谈!
崔锦书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御案才勉强站稳。江宁府……那是她前世记忆中的一个模糊的痛处,似乎也曾有过一场大疫……记忆碎片翻涌,带来不祥的预感。她强自镇定,急声道:“立即下令!所有疫区,即刻按《山河律·医疫疏》所载,实行严格隔离!设立疫症营,分区管理!征集所有懂医理者,不论出身!还有,立即排查水源,灭鼠杀虫!所有尸体必须深埋或火化!”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一套基于前世模糊记忆和今生医学知识的应急方案脱口而出,听得众臣一愣。《山河律》中确有医疫条款,但如此详尽具体的操作细则,他们闻所未闻!
“娘娘……此法……恐激起民变……”有大臣犹豫。
“照娘娘说的做!”李承民斩钉截铁打断,目光锐利扫过众人,“传朕旨意:即日起,成立抗疫总署,由皇后全权统领!全国资源,任其调配!各州县敢有延误、隐瞒疫情、或阻挠抗疫者,无论官职,立斩不赦!影七!”
“臣在!”
“持朕金牌,率金鳞卫,即刻奔赴疫情最重之江宁府!控制局面,镇压骚乱,确保皇后政令畅通!遇抗命者,先斩后奏!”
“遵旨!”
一道道命令如同雷霆发出,整个帝国机器被迫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然而,疫情的发展速度远超想象。坏消息不断传来:江宁府已然失控,周边数府相继沦陷,死亡数字呈骇人听闻的指数级增长。更可怕的是,有流言开始滋生,称此次大疫乃“牝鸡司晨,阴阳逆乱,上天降罚”!
压力如同无形巨山,压在崔锦书肩头。她日夜不休,查阅医书,与太医署商讨药方(她凭借记忆提出“隔离”、“消毒”概念,并尝试用已知药材配伍清热解毒之方),调配物资,安抚各地奏报。焦虑、疲惫、以及对无数生命的担忧,让她迅速消瘦下去。
李承民同样彻夜不眠,调动军队维持秩序,镇压因恐慌引发的零星暴乱,确保后勤补给线。他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身影,眼中布满血丝,却无法替代她专业的决策。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绝对的皇权,为她扫清一切障碍,给予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然而,就在朝廷全力应对之际,一个更坏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崔锦书最后的心理防线——影七冒死传回密报:江宁府疫情源头,疑似源自城西一处名唤“回春堂”的医馆。而“回春堂”的老医师,在疫情初起时曾试图按古法研制方药,却因触碰病患呕泻之物过甚,已染病身亡。其女,年方二八的医女苏合,继承父志,冒险救治病患,如今亦身陷疫症营,危在旦夕!
苏合!回春堂!
这两个名字,如同钥匙,猛地打开了崔锦书脑海中一段尘封的、属于前世“崔锦书”的记忆闸门!那不是她的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记忆中,那个懦弱的原主,正是在一场江南时疫中,因家族逼迫,不愿嫁给一个年迈官员为冲喜妾室,在某个雨夜,跑到城外河边,投水自尽!
而地点……似乎就在江宁府附近!那个“回春堂”,那个叫苏合的医女……记忆模糊而痛苦,带着绝望的气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使命感,攫住了崔锦书的心脏!她仿佛看到,那个雨夜,冰冷的河水,以及一个年轻生命无声的消逝。而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不仅是为了控制疫情,更是为了……一种冥冥中的救赎!
恰在此时,夜空之中,悬挂于紫宸宫檐角、用于示警的七盏铜铃,因一阵疾风骤雨,同时发出了急促而清越的撞击声!叮叮当当,连绵七响!这在宫规中,象征着最高级别的紧急事件!
“七铃响!必有大事!”宫人惊呼。
崔锦书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转身,看向李承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我要去江宁府!”
“不可!”李承民断然拒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慌与震怒,“疫情凶险!你是皇后!岂可亲身犯险!”
“我必须去!”崔锦书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影七回报,疫情源头‘回春堂’有线索!更有医女冒险坚守!我对时疫防治之策,比太医院更为了解!亲临现场,方能找到真正有效的方药!坐在深宫,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死亡!陛下!那是无数条人命啊!”
“那也不行!”李承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中风暴肆虐,“你若有事,朕……”
“陛下!”崔锦书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坚定,“您曾说过,这万里山河,在我的掌心跳动。如今山河子民正在遭难,我岂能安坐后方?让我去!我能救他们!也必须去!”她眼中含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决心,“相信我,就像在黑水泽,在太庙一样!”
李承民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与内心巨大的恐惧搏斗。殿外雨声哗啦,檐铃犹在轻响,如同催征的战鼓。
良久,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断。
“好。”他松开手,声音沙哑,“朕准你去。”
不等崔锦书反应,他连续下达命令,快如闪电:
“影九!点五百金鳞卫精锐,全部配备最新打造的面罩、手套及防护油衣!护送皇后,即刻出发,星夜兼程,赶赴江宁府!”
“王骥!传令沿途所有州县,开辟专用通道,所有驿站备好最快马匹、干粮、清水!敢有延误者,斩!”
“李维!开放朕的内库与各地官仓,皇后所需一切药材、物资,无限量供应!若有短缺,拿你是问!”
最后,他走到崔锦书面前,将腰间那柄随身多年的、曾斩敌无数的短刃“龙鳞”解下,塞入她手中,目光深沉如海,一字一句:“带上它。记住,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若有闪失……”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狠厉已说明一切。
“臣妾明白。”崔锦书握紧短刃,重重点头。
没有儿女情长的告别,只有生死相托的决绝。崔锦书换上简便衣物,带上精心准备的药箱(内有她根据记忆和太医讨论后配置的多种药剂,以及消毒用的高度酒、石灰等),在五百金鳞卫的护卫下,冒着倾盆大雨,连夜冲出京城,向南疾驰!
李承民站在宫门最高处,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支消失在雨幕中的火龙,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接下来的路途,如同地狱之行。越往南,疫情越重,景象越惨烈。沿途村庄十室九空,田地荒芜,随处可见倒毙路边的尸骸,被草草掩埋,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关卡林立,官兵如临大敌,流民哭嚎,冲击防线,秩序几近崩溃。
崔锦书一行人所到之处,凭借李承民的绝对权威和金鳞卫的铁血手段,强行推行隔离措施:设立检疫卡,健康者与疑似者分开,病患集中送入临时搭建的、条件极其简陋的疫症营。她亲自示范如何用面罩、手套防护,如何用石灰消毒,如何焚烧病死物。她带来的药剂有限,只能优先供给症状最轻、最有希望救活的人,至于那些重症者……往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每做出一个放弃的决定,都如同在她心上割一刀。
但她的冷静、果决以及那套闻所未闻却似乎有效的防护方法,渐渐稳住了部分地区的恐慌情绪。金鳞卫严格执行命令,甚至处决了几名散布谣言、煽动暴乱的胥吏,暂时压制住了混乱。
七日后,崔锦书终于抵达已成鬼域的江宁府。城墙紧闭,守卫的兵士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出示金牌后,吊桥放下,城门开启一条缝隙。城内死寂,唯有雨水敲打青石路面的声音,街道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哭泣或剧烈的咳嗽,令人毛骨悚然。
影七前来接应,这位铁汉此刻也满脸疲惫与悲怆:“娘娘,疫症营就在城西,情况……很糟。苏合医女……恐怕不行了。”
崔锦书心一沉,立刻赶往城西。所谓的疫症营,不过是征用的一片破败民宅,用简陋的篱笆围起,里面挤满了奄奄一息的病患,呻吟声、呕吐声、哭泣声交织,恶臭冲天。医者寥寥无几,且都自身难保。
在一间四面透风、雨水不断渗入的破屋角落里,崔锦书找到了苏合。那是一个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女,脸色青灰,浑身布满可怖的紫斑,气息微弱,蜷缩在草堆里,仿佛随时会熄灭。但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本染血的医书。
崔锦书的心狠狠一抽。她蹲下身,不顾恶臭,仔细检查苏合的状况。高烧,脱水,电解质紊乱,并发感染……情况极其危急!她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用珍贵药材配置的强心解毒药液,小心撬开苏合的牙关,一点点喂了进去。又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为她擦拭身体降温。
“撑住……苏合,撑住……”她低声呼唤,仿佛在呼唤那个在雨中消逝的原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