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将八王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浸染成一种不祥的暗赭色。白日的暴雨洗刷了尘埃,却洗不净空气中那股愈发紧绷、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之气。王府内外,明哨暗岗倍增,披甲执锐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巡视的脚步沉重而规律,无声地宣告着戒严的森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栖梧苑内,却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
“哎呀!姐姐您快瞧瞧!这支赤金嵌珠蝶恋花步摇,可是宫里新赏下来的花样儿!这蝶翅薄得呀,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要飞走了似的!配姐姐今日这身樱草色的襦裙,最是娇艳不过了!”
周若兰的声音,如同掺了蜜的莺啼,清脆又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打破了苑内连日来的沉寂。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一身娇嫩的樱草黄遍地缠枝玉兰纹亮缎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折枝杏花的轻容纱半臂,发髻间簪着新得的步摇,珠翠环绕,流光溢彩。脸上敷着精致的胭脂,眉眼含笑,仿佛全然忘却了前些时日的种种难堪与惊吓,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烂漫、一心讨好嫡姐的表小姐。
她亲热地挽着崔锦书的手臂,将一支做工极其精巧的金步摇不由分说地簪到崔锦书略显素净的发髻上,左右端详,啧啧称赞。
崔锦书今日却似有些心不在焉,任由她摆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略显疲惫的笑意。她穿着一身湖水绿暗云纹的常服,脂粉未施,眉眼间笼着轻愁,倒更衬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笑容温婉却难掩倦色:“妹妹有心了。只是我这几日身子总不利索,懒怠动弹,倒是辜负了这般好首饰。”
“姐姐说的哪里话!”周若兰嗔怪地撅起嘴,挽着她到窗边软榻坐下,“正是因着身子不爽利,才更要戴些鲜亮首饰,瞧着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去得快了!您瞧这外头天气多好,雨过天青的,窝在屋里多闷气!不如……妹妹陪姐姐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眨着一双看似清澈无辜的大眼睛,语气充满了关切。
崔锦书闻言,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面上却露出几分迟疑:“园子里……方才下过雨,地滑泥泞的,有什么好逛的?”
“哎呦!我的好姐姐!”周若兰摇着她的手臂,带着撒娇的意味,“您真是病糊涂了!您忘了?西边儿那百果园后头,不是有处极僻静的暖房么?早年是专门培育些稀罕花木的,虽说如今荒废了些,可里头的几株墨兰和绿梅,听说这几日竟反常地打了苞!稀奇得很呢!咱们去瞧瞧新鲜,正好也避开了人,清静!”
百果园……暖房……
崔锦书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鱼儿,果然上钩了。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说动的好奇:“哦?这时节,墨兰和绿梅竟会打苞?这倒真是稀奇……”
“可不是嘛!”周若兰见她意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语气更加热切,“妹妹也是前儿听下人们嚼舌根才知道的,一直惦记着想去开开眼呢!正好陪姐姐一道去!咱们悄悄儿的,谁也不告诉,就咱们姐妹俩,说些体己话,岂不自在?”
她将“悄悄儿的”、“谁也不告诉”、“体己话”几个字眼,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力。
崔锦书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真诚”与“分享秘密”的眼睛,心底冷笑如冰。面上却缓缓绽开一个略显虚弱却终于有了些兴致的笑容:“既然妹妹如此说……那便去瞧瞧吧。整日闷着,也确实无趣。”
“太好了!”周若兰欢喜地拍手,仿佛真是个得了糖吃的孩子,“云裳!快给姐姐拿件斗篷来!虽说天晴了,地气还寒着呢!”
云裳担忧地看了崔锦书一眼,见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这才取来一件莲青色的织锦斗篷,仔细为崔锦书系好。
姐妹二人,一个娇艳活泼,一个清雅柔弱,相携着出了栖梧苑,仿佛真是一对感情深厚、同去探寻园中秘趣的闺中密友。
只有偶尔交错的眼神深处,那看似亲昵的笑意下,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冰冷算计与淬毒的杀机。
与此同时,京城东郊,一座看似寻常、实则戒备极其森严的别院深处。
夜色为这座隐匿在重重林木间的宅邸披上了一层诡异的外衣。与八王府外松内紧的肃杀不同,这里的气氛是纯粹的、冰冷的死寂。高墙之上,隐约可见弩箭反射的幽光。暗巷之中,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穿梭。
李承民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夜行氅衣,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静立于别院外一株极高大的古槐树冠的阴影之中。夜风拂过,枝叶微动,却吹不动他周身凝固般的寒意。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别院的每一寸围墙,每一个哨位,每一处可能存在的暗桩。
身后,影七如同影子般附着在另一根枝杈上,声音压得极低,仅凭气流传递信息:“王爷,暗桩已全部清除。东南角,第三进院,书房。守卫每半柱香交叉巡逻一次,间隔五息。屋内……至少有两人,烛火未熄。”
李承民微微颔首,目光锁定东南角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菱花窗。指尖在冰冷的树干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树下阴影中,数十道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身影,闻声而动!如同暗夜中悄无声息漫上涨潮的黑色海水,向着那座别院的高墙迅速蔓延而去!
没有喊杀声,没有金铁交鸣。只有极其短暂的、如同夜枭掠食般的破风声,以及几声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的闷哼!
别院外围的警戒,在数个呼吸间,便被彻底抹去!
李承民的身影自树冠飘然而下,落地无声。玄色氅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死神展开的羽翼。他步伐沉稳,径直走向别院紧闭的黑漆大门。
在他身后,杀戮如同精准的默剧,无声上演。玄甲侍卫如同鬼魅,翻越高墙,潜入庭院,弩箭点射,短刃封喉,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冰冷到令人窒息。偶尔有警觉的护卫试图反抗,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半点波澜,便迅速沉没于一片玄色之中。
血腥味,开始在这座寂静的别院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李承民对此恍若未闻。他的目标明确,步伐未有一丝迟疑或加快。影七紧随其后,如同他最锋利的刃尖,为他扫清前方一切障碍。
很快,两人便抵达第三进院落。书房窗外,两名值守的护卫已然倒地,咽喉处各插着一支乌黑的短矢。
李承民抬手,轻轻推开那扇未曾闩死的菱花窗。
窗内,烛光摇曳。太子詹事曹安正与一名作北狄客商打扮、面容精悍的汉子对坐于一张紫檀木茶海前,似乎在低声密谈。桌面上,摊开着几卷羊皮图纸,旁边还放着一只半开的、露出里面金叶子的沉木小箱。
听到窗响,曹安愕然抬头,待看清窗外那双冰冷如渊的眸子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八……八王爷?!”他如同见了鬼魅,声音尖利变调,猛地起身想要去抓桌案上的某样东西!
但他快,李承民更快!
几乎在曹安动作的同时!李承民的身影已如疾风般卷入室内!玄色氅衣带起的劲风瞬间扑灭了桌角的烛火!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的脆响!
曹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在墙上,又软软滑落在地,口中溢出鲜血,显然已受了重创!
那名北狄汉子反应极快,怒吼一声,反手抽出一柄弯刀,猱身扑上!刀光在残存的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然而,他的刀尚未劈落,一道更快的黑影自身侧袭来!影七的短刃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切入了他的腕脉!
弯刀当啷落地!北狄汉子闷哼一声,另一只手疾探向腰间!
李承民根本未给他第二次机会!身形微侧,避开其垂死反扑,右手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狠狠劈在其颈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北狄汉子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僵直了一瞬,随即重重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瞬息之间,一切已尘埃落定。
影七迅速晃亮火折,重新点燃烛火。
昏黄的光线下,李承民面无表情,玄色衣袍纤尘不染。他看也未看地上生死不知的两人,目光直接落在桌案上。
那里,除了一堆散乱的羊皮图纸和金锭,还有一封刚刚被曹安慌乱中试图掩盖、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密信!信纸一角,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狰狞的狼首蛇身图腾火漆印!
李承民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封密信。目光快速扫过其上那些用北狄密文写就的字句,眼底的寒意瞬间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冰峰!
信中的内容,远比地宫兵俑更加骇人听闻!不仅涉及边境布防的详细泄露,更有一项……关于在祭天大典上行刺皇帝、嫁祸于他的惊天阴谋!落款处,一个熟悉的、却更加令人心寒的代号——“龙睛”!
太子的代号!
“清理干净。”李承民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波澜。他将密信仔细纳入怀中。
影七躬身领命。
李承民转身,走出弥漫着血腥气的书房。院中,杀戮早已停止。玄甲侍卫默然肃立,脚下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无声浸透青石板地面。
一场无声的围剿,以绝对的碾压和冷酷,宣告结束。
八王府,西侧百果园。
荒草萋萋,在暮色中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此地荒凉僻静。雨后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植物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