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晨省毒燕(1 / 2)

三月初四,清晨。

昨日的喧嚣与血色仿佛被厚重的宫墙吞噬,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阳光透过高窗的茜纱,滤成一种朦胧而冰冷的惨白色,勉强照亮合卺殿空旷奢华的內殿,却驱不散那股盘踞在雕梁画栋间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

崔锦书早已起身。一夜未眠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厚重的脂粉再次覆盖了苍白,勾勒出端庄却虚假的轮廓。她穿着一身符合亲王正妃规制的正红绣金凤宫装,繁复层叠,每一道褶皱都透着无形的束缚。玄铁软甲依旧贴身穿着,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所处的境地。

两名面无表情的宫中嬷嬷侍立一旁,动作机械地替她整理着最后的仪容。她们的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绝不与她对视,也绝不多说一个字。殿内安静得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单调的鸟鸣。

“王妃,时辰到了,该去给王爷和太妃娘娘请安了。”为首的嬷嬷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念着早已写好的戏文。

崔锦书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镜中那个华美而陌生的影像,眼底一片冰封的平静。她起身,厚重的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滑过枯叶。

走出合卺殿,清晨的空气带着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却依旧冲不散宫中那股浓郁的、混合着檀香和陈旧木料的味道。廊庑深深,朱漆剥落处露出灰败的底色。引路的太监躬身在前,脚步轻得如同鬼魅。偶尔遇到的宫人皆垂首屏息,贴着墙根快速行走,如同惊惧的鼠类。

这不是八王府,而是皇宫深处,一座专为皇子大婚暂居的宫苑。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皇权的威严与腐朽,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行至一处名为“颐宁轩”的宫苑前,引路太监停下脚步,尖细着嗓子通传:“八王妃到——!”

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甚至有些甜腻的熏香气味涌出。院内陈设精巧,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奢华。正厅门帘掀起,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倨傲。

“王妃娘娘金安,太妃娘娘已等候多时了,快请进。”

崔锦书缓步走入正厅。厅内光线略显昏暗,紫檀木家具沉甸甸地压着地面,多宝阁上摆满了各式古玩玉器,却莫名透着一股死气。上首的软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珠翠的中年妇人。她便是李承民的生母,早已失宠多年、常年礼佛深居的苏太妃。

苏太妃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长年的幽居和失意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神有些涣散,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见到崔锦书,她脸上挤出一丝温和却空洞的笑容,抬了抬手:“好孩子,来了,坐吧。”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崔锦书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苏太妃的声音轻柔,却没什么力气,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昨日劳累,可还歇得好?在宫中可还习惯?”问话如同例行公事,并无多少真切的关怀。

崔锦书垂眸应答:“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毫无营养的闲话,多是苏太妃询问些宫中起居的琐事,崔锦书谨慎应答。气氛看似融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尴尬。周围的宫嬷嬷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

约莫一炷香后,院外再次传来通传声:“王爷到——!”

帘栊响动,李承民迈步而入。他已换上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面容冷峻,周身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来自外朝的凛冽寒气。他的到来,瞬间让本就不甚温暖的厅堂温度又降了几分。

“儿子给母妃请安。”他对着苏太妃行礼,声音平稳,却并无多少温度。

“快起来。”苏太妃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些,但依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可用过早饭了?正巧,我这儿小厨房刚炖了上好的血燕窝,最是滋补安神,你们夫妻都尝尝。”

她说着,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嬷嬷。那嬷嬷立刻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带着两名小宫女端着一个赤金缠枝莲纹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同样质地的赤金盖碗,碗盖揭开,热气氤氲,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炖得糜烂的燕窝,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这是皇后娘娘昨日特意赏下来的吕宋血燕,说是给锦书压惊补身。”苏太妃温和地解释道,目光却有些飘忽,“我让人仔细炖了,快趁热用吧。”

皇后赏赐?崔锦书心中冷笑。昨日长街劫杀,皇后周氏及其太子一党嫌疑最大,今日这“压惊”的燕窝便送到了她面前?真是讽刺至极!

那嬷嬷亲自将一盏金碗端到崔锦书面前的紫檀小几上,另一盏则端给李承民。动作恭敬,眼神低垂,看不出丝毫异样。

李承民目光扫过那碗燕窝,并未立刻动匙,只淡淡道:“有劳母妃费心。”

崔锦书也微微欠身:“谢太妃娘娘赏。”

厅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燕窝的热气袅袅升腾,带着清甜的气息,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

崔锦书端起金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碗中的燕窝色泽通透,炖得火候极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她后背玄铁软甲下的伤口却仿佛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恶意。

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厅内。苏太妃眼神依旧空洞,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李承民端坐不动,面容隐在袅袅热气之后,看不真切神情。侍立的宫人们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时刻——

“喵呜”

一声细弱娇柔的猫叫,突兀地从厅外廊下传来。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间一点黑的狮子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厅门。它似乎极受宠爱,脖颈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用金线缠着茉莉干花的赤金铃铛,跑动间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它先是亲昵地蹭了蹭苏太妃的裙角,随即被那燕窝的香甜气息吸引,迈着步子走到崔锦书的小几旁,仰起头,一双碧蓝的猫眼渴望地盯着她手中的金碗,娇声娇气地又叫了一声:“喵”

苏太妃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这馋猫,定是闻见香味了。雪团儿,莫要扰了王妃。”

那被唤作雪团儿的猫却不肯走,依旧围着崔锦书的小几打转,尾巴尖轻轻摇晃。

崔锦书心中一动。她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的浅笑,对着苏太妃柔声道:“无妨的,娘娘。这猫儿玉雪可爱,臣妾瞧着也喜欢。”她说着,放下手中的金碗,拿起小几上备着的、同样赤金的小匙,极其自然地从自己碗中舀起一小勺燕窝,并未送入自己口中,而是轻轻俯身,将那小勺温热的燕窝,递到了那只白猫的嘴边。

“来,雪团儿,赏你的。”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新嫁娘的羞涩与善意。

这个动作发生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喜爱小动物的女子随心的举动。苏太妃笑了笑,并未阻止。李承民的目光似乎往这边瞥了一眼,依旧看不出情绪。

那白猫显然常受这般投喂,毫不迟疑地伸出粉嫩的小舌,舔舐起金匙上的燕窝,甚至还满足地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崔锦书缓缓直起身,将那只被舔舐过的金匙轻轻放回碗中,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她的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死死锁定了那只舔食着燕窝的白猫!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那白猫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似乎还想再讨要一些的时候——

它娇小的身体猛地一僵!碧蓝的猫眼骤然瞪大!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紧接着,它发出一声极其凄厉尖锐、完全不似猫叫的惨嚎!

“嗷——!!!”

雪白的毛发根根炸起!它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在地上疯狂翻滚挣扎!四肢剧烈抽搐,口鼻之中猛地涌出大量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沫!那血沫溅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触目惊心!

仅仅两三息的功夫!那原本活蹦乱跳、娇憨可爱的白猫,便彻底停止了挣扎,瘫软在地,四肢僵硬,口鼻淌血,圆睁的猫眼里充满了临死前的极度痛苦和恐惧!

死了!

瞬息之间,暴毙而亡!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宫人全都吓傻了,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冰冷的猫尸,连呼吸都忘了!

苏太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向后一仰,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指着地上的死猫,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娘!”

“太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