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依旧穿着嫁衣的肩背位置。那里,玄铁软甲之下,藏着白日那根毒针留下的伤口与麻痹。
崔锦书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赐下的软甲甚为合用,臣妾……感激不尽。”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那件护甲,避开了他关于她自身能力的探究。
李承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并未深究。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棋局。黑白双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每一步都暗藏玄机,如同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较量。
“王妃所言,不无道理。”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冷澈,“既是盟友,情报互通,方能戮力同心。今日之事,本王若早知宁致远会行此疯狂之举,或可布设更周详,不至令王妃受此惊扰。”
崔锦书心中冷笑。早知?他分明是早已料到,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
但她并未戳破,只是顺着他的话道:“王爷日理万机,难免有疏漏之处。臣妾身处内宅,耳目闭塞,今日之事,亦是猝不及防。”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若日后,臣妾能早些知晓某些‘风声’……或许,不仅能自保,亦能……为王爷分忧。”
她终于抛出了她的条件——要求更早、更及时的情报共享。
李承民执棋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他抬眸,深邃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住崔锦书。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他在权衡。权衡她今日展现出的价值与威胁,权衡她这个要求的背后所图,权衡给予她更多情报可能带来的风险与收益。
时间一点点流逝。铜漏的滴答声变得格外清晰。
终于,李承民缓缓落下那枚悬停已久的黑子。这一子,并未继续强攻,而是落回自身腹地,补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绽。一个以退为进,稳固根基的姿态。
“可。”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冷硬,“自即日起,凡涉及王妃安危及国公府动向之情报,影卫会及时送达栖梧苑。”
成了!崔锦书心中一定,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然,”李承民的话并未说完,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妃所得任何讯息,无论源自何处,亦需即刻报与本王知晓。不得隐瞒,不得延误。”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否则,今日之约,作废。”
即时,双向。
这不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双向的捆绑与监视。
崔锦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早知道不会如此简单。这冰冷的契约,每前行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理应如此。”她缓缓颔首,声音平静,“臣妾……遵命。”
她伸出右手,并非去拿棋子,而是探向腰间繁复的丝绦。指尖在其中一根深红色的丝绦末端轻轻一捻,竟捻下一个小小的、用同样深红色丝线紧紧缠绕的、硬物。
她将那小小的丝线团放在棋枰边缘,然后,用那根一直藏在左袖中的、顶端镶嵌墨玉的银簪——那枚代表他们最初契约的信物——的尖端,轻轻挑开丝线。
丝线散落,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枚极小、极薄、边缘却异常锋利的黑色玉片。玉片之上,用几乎肉眼难辨的朱砂,刻着几个极其细微的符号——正是那日西市黑市,李承民于骡车中塞入她袖中的、标记着“画魂引”来源的密文!
“此物,”崔锦书将玉片推向李承民,声音低沉,“乃臣妾近日偶得。其上符纹,似与某种西域奇毒有关。臣妾才疏学浅,无法破解,还请王爷……过目。”
她将她掌握的、关于毒药的最关键线索,主动交了出去。既是履行“情报共享”的新约,亦是一种更深沉的试探与交换。
李承民的目光落在那枚黑色玉片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他并未立刻去拿,指尖在棋枰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西域奇毒……”他缓缓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王妃的‘偶得’,总是令人……惊喜。”
他终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冰冷的玉片,指尖在那细微的朱砂符纹上缓缓摩挲。烛光下,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仿佛柔和了一瞬,又似乎更加冰寒。
“此事,本王会查。”他将玉片收入掌心,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王妃近日‘体弱’,便在宫中好生静养。外面的事,不必劳心。”
静养?实则是变相的软禁,直到他查明这玉片来源,并确保她再无其他“惊喜”。
崔锦书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臣妾……明白。”
棋局,似乎暂时告一段落。黑白双子依旧在枰上纠缠,谁也未能彻底绞杀对方,达成了一种危险的、暂时的平衡。
李承民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拂动,带起一丝冷风。
“夜已深,王妃安歇吧。”
他并未再看她,转身走向殿门。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殿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殿内,重又只剩下崔锦书一人。
满殿的红烛依旧高烧,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而伶仃。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前。目光扫过那错综复杂的黑白子,扫过那两盏冰冷未动的合卺酒,最后落在自己方才落下的、那枚引征的白子之上。
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冰凉的玉子。
然后,她伸出手,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赤金合卺杯。杯中御酒冰冷,映着烛光,漾着琥珀色的、虚假的光泽。
她手腕微微一倾。
冰冷的酒液泼洒而出,淋在棋枰之上,淋在那黑白交错、杀机暗藏的棋局上。酒液蜿蜒流淌,模糊了棋路,也冲散了那甜腻的合欢香气,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冷的狼藉。
空气中,似乎终于只剩下那铜漏单调的滴答声。
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她袖中玄铁腕弩冰冷的触感。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对弈已成。
血色默契,悄然达成。
而这深宫之中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