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十面埋伏聘(1 / 2)

三月初三,上巳节。

天色未明,京城却已醒透。自皇城至八王府的十里长街,净水泼街,红毡铺地,两侧禁军肃立,甲胄森然。百姓们早早挤在军士身后,踮脚伸颈,等着瞧这场冲喜大婚的盛况。可空气中并无多少喜庆,反是弥漫着一股子紧绷的肃杀,压得人喘不过气。春寒料峭,风吹过街角的纸屑,打着旋儿,透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栖梧苑内,烛火通明。

崔锦书端坐镜前,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两名宫里来的老嬷嬷,手法娴熟地为她梳妆。厚重的铅粉一层层覆上她的脸,掩盖了昨夜毒针留下的苍白,也掩去了所有情绪。胭脂点在唇上,勾勒出僵硬的弧度。墨发被高高绾起,每一根发丝都紧贴头皮,梳得纹丝不乱,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冰冷的枷锁。

凤冠压顶,那是以纯金累丝打造,点翠为羽,嵌着无数珍珠、宝石,华贵至极,也沉重至极。压下来的一瞬,崔锦书颈骨几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她闭上眼,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紧贴额头的触感,以及脑后那几处被巧妙隐藏在发髻下的、微微凸起的坚硬触感——那是她连夜改造、藏于发间的微型机弩的触发机关。

最后,是那件华美如炼狱的嫁衣。

大红的云锦,金线绣出的凤凰几乎要破衣而出。内衬的裂口已被云裳连夜以同色丝线勉强缝合,看不出痕迹。但当那冰冷的绸缎再次贴上肌肤时,崔锦书的后背依旧条件反射般绷紧,昨夜那钻心的剧痛和阴冷的麻痹感仿佛再次袭来。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叠放在妆台上的那件玄黑色软甲。

“王妃,吉时已到,该更衣了。”老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

崔锦书抬手,指尖拂过那冰凉滑腻的甲片。“等等,”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脂粉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先把这个,替我穿上。”

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不敢多问。两人合力,将那件轻薄却坚韧无比的玄铁软甲小心地套在她中衣之外。软甲贴身,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躯干,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却也像第二层冰冷的皮肤,隔绝了所有温暖的假象。

然后,才是那件沉重的嫁衣。

一层层穿上,系紧丝绦。华美的锦绣覆盖了玄黑的冷硬,也将所有防御与杀机深深隐藏。宽大的袖袍下,她的手腕微微一沉,一柄精巧的、同样以玄铁打造的腕弩滑入掌心,冰冷的弩身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弩箭已悄然上膛。

镜中的新娘,明艳端方,雍容华贵,每一寸都符合皇家规制,完美得没有一丝人气。唯有那双眼睛,深藏在浓密睫羽投下的阴影里,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算计锋芒,都被死死压在那一片漆黑的冰面之下。

“王妃,好了。”

崔锦书缓缓起身。凤冠嫁衣的重量,玄铁软甲的冰冷,袖中腕弩的沉坠,以及后背伤口隐隐传来的麻痹感,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负担,压在她的肩头。她挺直脊背,如同负枷而行,一步步走向门口。

八王府正门洞开。

鼓乐声骤然喧嚣起来,吹打着喜庆的调子,却莫名透着一股仓促和敷衍。鞭炮噼啪炸响,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落在肃立侍卫的肩甲上,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李承民身着亲王大红吉服,立于汉白玉阶之上。他身姿挺拔,面容被冕旒的垂珠遮挡,看不真切神情,只觉周身的气度比平日更冷峻几分。他并未看向盛装而来的崔锦书,目光似乎落在远处虚空,又似乎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名礼官高声唱喏,冗长的吉祥祝词在空旷的府门前回荡。

依照礼制,李承民需亲自送新娘上花轿。他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崔锦书。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红毯两旁是垂首屏息的侍从和嬷嬷。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冕旒的垂珠轻微晃动,阴影在他脸上流转。他伸出手,并非牵起她的手,而是虚扶了她的手臂一下。指尖隔着数层衣袖,并未真正触碰到那件玄铁软甲。

“可还撑得住?”他的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冷澈如冰泉,听不出丝毫关切,倒像是最后的确认。

崔锦书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厚重的脂粉让她脸上的表情如同面具。“不劳王爷费心。”她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平静无波。

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他虚扶着她,走向那辆十六人抬的、奢华至极的鎏金朱漆描凤花轿。

轿帘掀开,里面是更深的、铺着红缎的狭小空间。崔锦书弯腰,俯身进入。在她坐定的瞬间,宽大的袖袍似无意般拂过轿门内侧某个不易察觉的凸起。

轿帘落下。

最后的光线被隔绝,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一片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鲜红。轿外所有的喧嚣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厚重的潮水。

花轿被稳稳抬起。

起轿的晃动让她后背的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崔锦书闭上眼,深吸一口轿内浓郁的红绸和香料气味,强行压下翻涌的不适。她的耳朵却在极致的安静中捕捉着外界的一切——轿夫整齐却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乐队吹打的节奏、街道两侧百姓隐约的嘈杂、还有风中带来的、更远处街巷里一些不同寻常的、细微的杂乱声响。

她的右手悄然探入左袖,握住了那柄冰冷的腕弩。左手则无声地拆下凤冠上一根看似装饰的、顶端略尖的金簪。簪身中空,内藏三根细如牛毛的毒针,是她根据昨夜那根毒针仿制,以备不时之需。

花轿平稳前行,沿着既定的路线,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皇宫。

队伍行至长街中段,此处商铺林立,楼阁参差,本是京城最繁华之地,今日却因戒严而显得异常空旷寂静。两侧的禁军似乎比之前路段更加密集,盔甲反射着冷硬的光。

突然!

一支响箭尖啸着撕裂沉闷的鼓乐声,自左侧一栋茶楼的二楼窗口疾射而出!“夺”的一声,精准地钉在花轿前方丈许之地!箭羽剧烈颤抖!

“有刺客!护驾!”轿外,侍卫统领的厉喝声骤然炸响!

鼓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爆发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侍卫们刀剑出鞘,迅速收缩,将花轿团团护在中心!

几乎在响箭破空的同时!

两侧原本紧闭的店铺门窗轰然洞开!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中扑出!这些人并非寻常江湖客打扮,个个黑衣蒙面,动作矫健狠戾,配合默契,出手皆是杀招,直扑护卫队伍!他们显然极擅混战,甫一接触,便凭借刁钻的角度和不要命的打法,瞬间冲乱了侍卫的阵型!

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长街!

血腥气猛地弥漫开来!

花轿剧烈地晃动起来,显然是轿夫受惊或受伤所致。

轿内,崔锦书在响箭尖啸的瞬间,身体便骤然绷紧!但她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没有丝毫慌乱。外面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清晰地传入轿中,她却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她的右手稳稳握着袖中弩,食指轻搭在悬刀(扳机)上,但并未击发。左手那根中空金簪的尖端,已然悄无声息地探出袖口半分。

她在听。

听外面的动静。刺客的人数很多,武功路数凶悍直接,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或……军人?但他们的攻击,似乎更多地在与护卫缠斗,并未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冲击花轿核心。

这不像是一场单纯的、以掳走或杀死她为目的的袭击。

倒像是一场……预演好的混乱。

就在此时,一个格外不同的声音穿透了厮杀声!

那是一声清越凌厉、却又带着某种刻意张扬的长啸!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如同孤鹤掠空,自右侧一座酒肆的屋顶疾扑而下!其身法明显高出那些黑衣刺客一筹,轻盈飘逸,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疯狂意味!他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荡开几名试图阻拦的侍卫,目标明确,直取花轿!

“锦书——!”一声饱含着痛苦、思念与不顾一切的呼唤,撕裂了血腥的空气,清晰地传入了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