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衔恨归(2 / 2)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刺耳的脆响,如同一颗尖锐的石子投入滚烫的岩浆湖!

崔锦书手腕上,那串她母亲生前留下的、温润圆转的青玉佛珠手串,在她因巨大恐惧和滔天恨意而不自觉浑身剧颤时,骤然绷紧,一颗玉珠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边缘!

清越短促的碰撞声,如同一道来自黄泉彼岸的清音,瞬间撕裂了那铺天盖地、即将把她拖回死亡深渊的怨毒回忆!

濒死的窒息感、骨骼碎裂的剧痛、脏腑灼烧的痛苦……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眼前扭曲的黑暗、周若兰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疯狂的脸孔、冰冷的杀意和那把闪烁幽蓝寒光的匕首……瞬间消散如烟云!

“呵!”

崔锦书猛地倒抽一口带着浓重腥气的一大口冷气,像是溺水濒死之人终于冲破水面!巨大的惯性和劫后余生的惊悸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手肘重重撞在摆满珍馐佳肴的红木八仙桌角,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料撞得骨头生疼。

“啊呀!”周若兰也似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吓了一大跳,手一抖。

噗!

大半盏琥珀色的、散发着甜腻蜜香的“安神蜜露”,泼洒出来!一部分溅落在她精致的芙蓉色水影流光缎裙裾上,浸染出一片深色的污迹,更多的则泼在了光滑如镜的紫檀桌面上,迅速流淌开。金黄的桂花,像折翅的蝶,凄凉地漂浮在那摊水渍中。

“姐姐!”周若兰失声惊呼,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阴郁和恼怒,随即被更浓的、泫然欲泣的担忧和慌乱取代。她连忙放下手中仅剩一点残茶的茶盏,掏出随身带着的一方雪白的丝帕,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崔锦书被溅湿的袖口。那帕子柔软洁净,角落里似乎有绣纹,却被紧紧攥在掌心,看不真切。

“是我不小心…吓着姐姐了!姐姐莫怪…都怪我笨手笨脚…”周若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切的哭腔,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委屈又自责地打转,“姐姐可是哪里不适?刚才眼神好吓人…莫不是撞着什么了?还是今日操劳宴席累着了?我这就去请母亲…”她说着就要起身。

“且慢!”

崔锦书的声音带着刚呛咳后的嘶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斩钉截铁,宛如寒铁交击!她的手指,在身体前倾的瞬间,本能地猛地攥紧了胸前微微晃荡的一枚贴身佩戴的、温润生凉的青玉玲珑佩——那是她娘留下的遗物。冰凉的触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差点因巨大恨意而失控的心神!

她抬起的眼眸里,方才那几乎要将人烧穿的滔天烈焰已经硬生生压回幽深冰冷的寒潭之下,只剩下一片看似疲惫的迷蒙混沌,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魂未定和一丝困惑不解。只是那掩藏在袖中、紧握到骨节泛白、几乎要捏碎玲珑佩的手指,泄露着翻江倒海的恨与杀机!

“无碍。”崔锦书强压下喉咙里涌起的血腥气和喉咙口撕裂般的干痛,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刮过,“只是…方才…许是光线太刺眼,恍惚间惊了梦魇,魇住了…”

她的目光,像是疲倦至极无意中扫过周若兰刚刚掏出的那块用来擦她袖口的丝帕。丝帕纯白,质地精良,一角…似乎有个小小绣纹?但在周若兰慌乱失措的手指掩盖下,难以辨清。一丝冰冷至极的猜测如同毒蛇,瞬间缠上心头!前世家破前夕,在某个隐蔽之处,她似乎见过……宁致远随身携带的帕子上……也有类似的标记……

念头电闪而过,崔锦书表面却越发虚弱,她用手轻轻撑住额头,指腹借着动作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这厅堂闷得慌,烛火又灼眼…一时有些胸闷气短…才失了态。”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周若兰被打湿的、颜色不再明亮的裙裾,那水渍扩散着,“可惜了妹妹这身新裙子,真真是…对不住妹妹一片心意…”

“这有什么!”周若兰立刻摇头,脸上挤出真心实意的、带着几分心疼和委屈的笑容(如果忽略掉她眼底深处那丝来不及彻底掩藏的阴霾的话),主动将帕子收回袖中,“姐姐安然无恙,比什么都强!一件裙子算什么?姐姐若不舒服,妹妹扶你去后面水阁歇息可好?水阁临湖,风凉气清,最是爽利。”她的眼神看似关切地扫过崔锦书因强忍痛楚而越发苍白的脸,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汗水,心底一丝隐秘的得意和不易察觉的焦虑交织。计划必须成!毒茶必须喂进去!

她再次伸出手,想要去搀扶崔锦书那只看似无力垂落在桌下的手臂,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的轻柔力道。动作间,一股极其清幽、若非崔锦书此刻心神高度集中、恨意如火如炬几乎难以察觉的、混杂在蜜露甜香和脂粉香气里的一丝淡淡药气,再次若有若无地钻入崔锦书的鼻腔!

是那熟悉又遥远的、带着深渊般绝望的气息!画魂引!

“姐姐…”周若兰的脸靠得更近了些,那双满是“真诚”焦虑的杏眼,清晰地映着崔锦书此刻憔悴的容颜,“让妹妹扶你起来,喝口这清甜温润的蜜露润润喉压压惊,定定心神,可好?妹妹亲手调的呢…”

那盏被重新捧起的秘色瓷盏,就在崔锦书唇边咫尺。残余的小半盏蜜露,依旧澄澈如初,带着致命的诱人清甜香气,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周若兰带着凉意的手指,几乎要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口!

与此同时,距离国公府宴厅数十丈外,隔着一重重精雕细琢的九曲回廊和花影婆娑的小院,国公府外院靠近西角门一处极僻静,几乎被高大梧桐树浓密枝叶完全遮蔽的阁楼耳房里。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格窗棂,吝啬地投下几道微弱而模糊的淡青色光晕。浓稠的黑暗像沉重的墨汁,塞满了斗室的每一个角落。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老旧木器散发的、混合着淡淡尘埃和书卷陈旧气味的气息,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铁锈般的腥味?

一道颀长峻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沉默地立在窗棂投下的那道最深的阴影之中。窗外婆娑的树影在他暗色的衣袍上缓慢地、无声地移动,如同诡秘的图腾。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无形的、足以冰封空气的寒意与沉凝威压。一呼一吸都极其清浅而悠长,几近无声,连窗外穿行回廊巡逻的护院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似乎都无法扰乱这方寸之间几乎凝滞的空气。

阴影中,一个身着不起眼灰色短打、面目平凡得丢入人堆便找不出的男子,如同真正的影子,垂首跪在冰冷坚硬、布满细微擦痕的青砖地上。额前碎发垂落,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神情变化。

“……戌时初刻,宫内尚膳监副总管王德禄亲至安泰伯府,提走了一批封存密档。”灰衣男子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稳定地穿透浓稠的黑暗,送入阴影中人耳中,“暗处有三拨眼线,一拨来自东宫詹事府门下,一拨属平阳侯府,另一拨……痕迹太干净,像宫里‘慎刑司’的手笔。”

窗边那挺拔的身影纹丝未动。只有窗外一缕侥幸绕过浓密枝叶的冷月寒辉,如薄刃般悄然掠过他放在窗边矮几上的一截手腕。那手腕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有力,皮肤在月光下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蕴含着一种仿佛能捏碎山石的可怕力量感。腕骨处隐约可见一道极淡的、早已愈合却依旧显出狰狞轮廓的旧疤痕。

“‘苍鹄’七日前传回密讯,军粮押运路径确遭多处异常标记。截获信鸽,密文指向户部侍郎李茂春私人别庄。”灰衣男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更重的寒气,“太子詹事曹安……三日前密访崔国公府正门外三条街的汇文雅舍……停留整一个时辰。国公府……二管事周有才曾入内奉茶。”

提到“崔国公府”时,那立在深沉阴影中的峻拔身影,放在窗棂边缘的指腹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下,极其轻微地压了一下冰凉的紫檀木窗框。深色沉暗、纹路古朴的木头,与他指尖的冷白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八王爷。”灰衣男子终于抬起头,斗胆看向那几乎完全隐于黑暗的背影,声音低哑下去,带着几乎无法压抑的凝重,“太子府已备好聘礼单……今日宴上求亲……恐为崔府嫡女锦书。”

崔锦书。

这三个字,如同在死寂寒潭中投下的一颗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窗边那道峻拔如山岳的身影,微微侧过头。半边冷硬如刻的轮廓终于在窗外幽暗的天光下显露出来。浓墨般的剑眉下,是一双深不见底、仿佛蕴着万古寒冰的眸子。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穿透室内的黑暗和窗外稀疏的梧桐枝叶,似乎要遥遥射向那灯火通明、笙歌笑语不绝于耳的国公府宴厅!

那里,有太子的谋划,有崔国公府的价值,还有……那位命运似乎被骤然卷入风暴漩涡中心的……崔家嫡女!

他薄削的唇线,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无声地抿成了一道冰冷锐利的线。窗外夜风乍起,远处宴厅隐约传来的欢闹丝竹声和宾客笑语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幕墙。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撞击在糊着高丽纸的窗格上,发出如同低语般的细微沙响。

这京城,这看似富贵安宁的国公府,已然暗流汹涌。

而更深不可测的漩涡,已向那位刚刚从死亡线上艰难挣扎回来、甚至还未曾真正看清眼前那张温柔假面下藏着怎样致命剧毒的少女……无情地吞噬而来。

一丝清冷的、混合着远处花香的夜风终于钻过窗棂缝隙,拂动了他垂在鬓边的一缕墨发。那缕发丝拂过他微蹙的眉心,而他深沉冷锐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钉在远处那片被灯火晕染的红尘喧嚣之处。

那里,有他势在必得的猎物,有朝堂倾轧的引线,更有那张名单背后潜藏的……滔天风暴!一丝锐利到极致的杀机,冰封在眼底最深处,沉静如渊,却蓄势待发!

几滴冰凉的夜雨,毫无征兆地敲打在窗外宽大的梧桐叶上,发出密集而短促的噼啪声。窗内矮几上,一小滴刚才随着那灰衣男子汇报时激动而微微颤抖不慎溅落在紫檀木面的暗色水渍——是雨水?还是其他?——正缓缓地沿着木头细微的纹理,向着旁边那张被月光映亮了一角的、只写着寥寥几个铁画银钩般名字的素白小笺蔓延。

墨字旁边,一行同样笔迹、极淡的小字注解赫然在目:“崔锦书,定国公崔远山嫡长女…”

那滴暗色的水迹,正一点一点,晕染开墨迹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