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衔恨归(1 / 2)

痛。

骨头缝里钻着冰渣子的痛,心口上滚着油锅的痛。

崔锦书猛地睁眼,剧痛让她喉间爆出嗬嗬的喘气,像破败的风箱。浓稠的黑暗糊在眼前,黏腻滚烫的液体正从她口鼻里往外涌,带着铁锈般令人作呕的腥甜。

濒死的窒息感攥紧了她的咽喉,这不是第一次。

就在混沌与撕裂的疼痛中,一道惊雷般的意念劈开了黑暗:她重生了!这撕心裂肺的痛,这喉头翻滚的血,这灭顶的绝望!她尝过,就在昨天——不,是前世!是被那杯掺了“画魂引”的蜜露茶,活活烧穿脏腑的前世!

冰冷的绝望瞬间被更刺骨的恨意取代,像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她回来了!回到这改变一切起点——她的十八岁生辰宴,回到那杯毒茶递到她唇边的前一刻!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滑腻的手轻轻搭上了她蜷在桌下的腕子。

“表姐?”一个柔软得像裹了蜜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周若兰。她离得极近,温热的鼻息几乎喷在崔锦书汗湿的鬓角,“可是觉得闷了?脸色这样白。”

崔锦书竭力压下喉咙口翻腾的腥甜和几乎冲破胸膛的恨意,猛地抬眼。

眼前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被泼上滚烫的热油,骤然烧灼清晰!

国公府精心装点过的生辰宴正厅瞬间冲撞进她的视野,又与她意识里血海滔天的最后记忆猛烈重叠。琉璃灯盏里,婴儿臂粗的红烛哔剥作响,将雕梁画栋映照得煌煌富贵。高朋满座,衣香鬓影,她那些所谓的至亲,慈眉善目的崔国公父亲、雍容华贵的继母王氏、矜持含笑的叔伯姑嫂,还有……那些笑容可掬、举杯祝福的宾客们……

这些嘴脸!前世家破人亡之际,便是这些人,或是袖手旁观,或是落井下石,或是直接操刀分食她崔氏血肉!

恨意如剧毒的荆棘,刺破心防,疯长蔓延。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痛楚让她混沌的视线强行聚焦,死死钉在身侧人脸上。

周若兰!

这个与她朝夕相处、情同姊妹的“好”表妹!此时正穿着她月前新得的一匹水影流光缎裁的芙蓉色长裙,水波般的料子衬得她容颜娇嫩,宛如雨后初绽的白莲。一双秋水明眸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小鹿般楚楚动人,额角甚至渗着恰到好处的细密汗珠,显出为堂姐忧虑的焦急。

多么完美的面具!

前世,正是这张脸的主人,将致命的毒药化进那杯清甜的蜜露,亲手捧到她面前,说着“姐姐生辰吉祥”,温温柔柔地哄她饮尽了黄泉路引!

“表姐?锦书姐姐?”周若兰被她眼中陡然迸射出的厉光惊得微微一缩,随即面上忧色更浓,声音越发柔媚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这里人多嘈杂,熏得人心慌。我见姐姐心不在焉的,特去小厨房亲手调了盏定心安神的蜜露,甜丝丝的,你尝尝?”

说着,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往前一递。

崔锦书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尖刀,缓缓移向周若兰手中那只精致的秘色瓷盏。

盏中,清亮的琥珀色茶汤漾着细碎的光,几片舒展的桂花打着旋儿沉沉浮浮,散发出诱人的蜜香。水影潋滟,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冷汗浸湿鬓发却难掩清丽的脸——是她自己惊魂未定、眼底还残留着剧痛与疯狂的倒影。

就在这瞬间,眼前的蜜露、周若兰温柔的笑靥、四下的喧嚣……猛地像被无形的巨力拉扯、撕裂、扭曲!

嗡——

意识骤然沉沦。周遭富丽堂皇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摇晃、变形,飞快地暗淡、褪色!

前世最后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无法言说的绝望,狂潮般汹涌吞噬了她的心神!

画面闪回:冰冷的密室,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败的气息呛得人无法呼吸。

“画魂引”的毒已经侵入骨髓,崔锦书如同一条破败的鱼,被随意扔在冰凉坚硬、黏腻湿滑的地面上。她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缚在身后,勒得手腕血肉模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胸前那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鞭伤,细小的碎石硌进新鲜的伤口里,每一次挪动都像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烫。肺腑被无形的火焰从里向外炙烤着,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灼热的血腥味,喉咙早已被那滚烫的、带着碎肉的黑血彻底糊死,只能发出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如同被丢弃的破风箱。

她甚至感觉不到断折的双腿传来的尖锐剧痛,下半身只剩下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麻木。眼前是浓稠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那柄悬在头顶的、淬了寒光的匕首,在透过高窗缝隙透进来的一缕微弱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冷芒,映衬出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冰冷、发霉的稻草。

脚步声传来,沉重得如同踏在她濒死的心脏上。一双绣着精致缠枝牡丹的软缎绣鞋停在她模糊的视线边缘。那牡丹花瓣娇艳欲滴,在她此刻的视野里,却像一张张咧开的、狰狞的血盆大口。

“我的好姐姐,这画魂引的滋味如何?”

周若兰的声音还是那般柔软清甜,像裹了最毒的蜜糖。她在崔锦书身边缓缓蹲下,裙摆拂过地面浮动的尘埃和凝固的血块,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冰凉的手指带着滑腻的触感,落在崔锦书冰冷汗湿、因毒发而微微抽搐、扭曲发烫的额角,轻柔地替她拂开黏腻在脸上的、沾满尘污和血痂的湿发。那触碰让崔锦书胃里翻江倒海。

“啧啧,”周若兰口中发出伪善的叹息,尾音拖得又轻又软,“想你们崔家累世功勋,你又是堂堂嫡长女……多风光啊?母亲那么疼你,表哥那么爱你,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八王爷……”她顿了顿,崔锦书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那语气里的恶意,如同淬了毒的蛇芯子,冰凉地舔舐着她的耳膜,“……似乎也对姐姐青眼有加呢?凭什么?”

崔锦书残存的意识因那个名字——李承民——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位八王爷,冷峻、疏离,手段雷霆……是她绝望深渊里,唯一试图抓住又害怕沉沦的微弱星火……

下一秒,一阵尖锐如钢针穿透太阳穴的剧痛猛地炸开!周若兰冰凉的手指,狠狠掐入她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中,指甲几乎要抠进她的头骨!崔锦书喉头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撞翻了角落里半块松动的板砖。

“啊!”周若兰仿佛被她的反应取悦了,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她猛地抽回手,两根带着新鲜血珠和泥土污迹的手指嫌恶地在崔锦书破烂的衣襟上擦拭着。那染血的衣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云霞色。她声音骤然一冷,如三九寒冰:“我才是王家精心教导的嫡女风范!我才是应该配得上表哥的人!你爹?老糊涂,眼里只有你这个亡妇留下的女儿!”

她的声线因为激动而微微尖锐扭曲:“就为了你一句‘不喜欢’,他就断了我和表哥的婚约?凭什么!国公府的锦绣富贵,那些本该属于我的荣光,凭什么被你占尽!”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碎肉的黑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崔锦书口中狂喷而出!如同被诅咒的墨汁,狠狠溅在周若兰染血的芙蓉色裙裾上,如同泼墨般晕染开一片可怖的黑红,和她裙上那精心绣制的、被鲜血沁染的牡丹纠缠在一起。腥气浓得令人窒息。

周若兰猛地后退一步,脸上伪装的温柔怜惜如摔落在地的瓷器,瞬间碎裂剥落,只剩好的五官皱在一起,眼睛里迸射出淬了毒般的怨毒寒光,连声音都因极致的恨意而撕裂变调:“崔锦书!你看看自己!像条烂肉一样躺在这里等死!你爹那个老匹夫在哪里?那位‘关心’你的八王爷在哪里?他们都不要你了!他们都护不住你!这国公府,这天下,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忽地弯下腰,扭曲的脸上重新挂起一个甜得发腻、宛如索命厉鬼般的笑容,凑到崔锦书耳边,用毒蛇吐信般的轻柔气声低语:“等你咽了气,我就把你送到你那个死鬼娘亲的坟茔里去……和那个早就烂成枯骨的短命鬼娘合葬……好让你们母女……在地下团聚……”

最后的字眼,带着彻骨的怨毒和得意,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崔锦书仅存的一丝清明和支撑。母亲……那个早逝的、模糊在记忆里的温柔剪影……是她心底最深的牵挂……

“娘……”

无意识的悲鸣只余气音,被喉管里翻涌的黑血堵死。崔锦书残余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绞索勒紧了脖颈,彻底僵硬。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珠,里面承载的,是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如同燃烧的、永不熄灭的业火!死死地、如同实质的刀锋,刺穿眼前周若兰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她要将这张脸、将这声音、将这刻骨铭心的怨毒深深烙印在将灭的灵魂里!

周若兰被这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旋即被更大的报复快感淹没。她站起身,嫌恶地看着自己裙摆上刺目的污迹,冷笑着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昏暗的光线下,帕子边缘一枚细小的、银线勾勒的“安”字徽记一闪而逝。宁致远!原来背后还有他的手笔!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动手吧。让她……安静点。”周若兰对着角落里的阴影吩咐,声音再无温度,只有冷酷。

阴影蠕动了一下,一把雪亮的匕首高高举起。刀尖上淬染的、幽蓝色微不可查的“画魂引”寒光,在崔锦书死寂的瞳孔里,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