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子和秦冰也随后上车。四人同乘,车内依旧丝毫不显拥挤。
车队无声地启动,沿着青石板街道,向着最近的东城门疾驰而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急促而沉闷的辘辘声,在这异常寂静的城里显得格外刺耳。
鹿彦祖透过微微掀开的纱帘向外望去。往日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繁华街道,此刻竟如同鬼域。商铺大门紧闭,户户门窗落锁,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百姓从门缝或窗隙中惊恐地向外窥探,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城市,只有他们这列车队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后可能存在的、瑟瑟发抖的普通百姓,鹿彦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阵难受。灾难来临之际,像秦家这样有权有势有门路的,尚能第一时间获得消息,动用资源仓皇出逃。可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平民百姓呢?他们无处可去,无人可靠,只能躲在脆弱的家门后,祈祷厄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来自一个倡导“人人平等”的时代,即便知道那并非完全的现实,但此刻亲眼见到这种赤裸裸的、基于权势的生存鸿沟,依然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步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可是害怕了?”德子注意到鹿彦祖异常难看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忍不住小声问道,他自己其实也怕得厉害,声音都有些发颤。
鹿彦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车内三人。德子一脸关切和害怕,秦二小姐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连石晚晚也微微侧头,兜帽下的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不想再掩饰内心的真实感受,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害怕?自然是有的。但我更难受的是…看着这满城的百姓。我们此刻能坐在这样舒适安全的马车里,奔向生路,可他们呢?”他指向窗外那些死寂的房屋,“他们只能留在原地,听天由命。灾难面前,人命…竟如此轻贱不同吗?”
他的话让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石晚晚兜帽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她生于山林,长于精怪之间,弱肉强食乃是天性,本不会有多少感触。但不知为何,听着鹿彦祖这番带着悲悯和不平的话语,感受着他情绪里那份真挚的沉重,她那颗惯于算计和自保的狐妖之心,似乎也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德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讷讷地低下了头,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他平日只顾享乐,何曾想过这些?
就连一直冷静自持、以家族利益为重的秦冰,那干练精致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丝动容和复杂之色。她握着袖子的手微微收紧,目光低垂,看向脚下柔软的车毯,半晌无言。她自是善良之人,否则也不会最终答应带鹿彦祖二人出城。但经商多年,她早已习惯权衡利弊,优先考虑自身和家族安危。此刻被鹿彦祖直白地道破这残酷的现实,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与无奈。都是善良之人,明知道有大事要发生,自身难保,又可怜同情起这城中之人,一时都低头不语。
马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好在,这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车队行进速度极快,不过盏茶功夫,巍峨的东城门已然在望。
鹿彦祖再次透过纱窗向外看去,心头不由一紧。靠近城门的地带,早已没有了往日排队等候出入的商旅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拒马、鹿砦,以及一队队盔明甲亮、手持兵刃、面色冷峻的士兵,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高高的城门楼,果然看见几道身影如同钉子般立在飞檐之上,衣袂在风中飘动。他们穿着并非军士的甲胄,而是样式各异的服饰,或道袍,或劲装,气度非凡,目光如电般扫视着下方。——正是修仙门派的弟子!
车队在距离拒马数十步外被一队士兵拦下。
鹿彦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冒汗。他看见车队最前方,秦府的一名护卫首领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一名看似守门将领的军官面前,恭敬地递上了一枚令牌和一封文书。
那将领接过令牌和文书,仔细查验了一番,又抬头朝着他们这辆最为华贵的马车方向望来,目光锐利,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鹿彦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做好了随时可能被上前盘查的准备。他甚至能感觉到身旁石晚晚的气息也微微凝滞了一瞬。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将领只是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脸上冷硬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丝。他对着那名护卫首领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朝着身后的士兵用力一挥手,高声下令:
“放行!”
阻拦在前的士兵们立刻动作麻利地搬开了部分拒马,让出了一条通道。
护卫首领抱拳行礼,翻身上马,引领着车队缓缓通过关卡。
就这么…过去了?鹿彦祖几乎不敢相信。他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但一种不真实感萦绕不去。秦家的能量,看来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再次抬头,望了一眼城门楼上那些身影模糊的修仙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逃出生天的庆幸,也有对那种超凡力量的向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马车缓缓驶入幽深的城门洞,车轮声在拱形空间内被放大,回荡不休。光线一暗复又一明,当马车再次沐浴在阳光下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厚重的城门,踏上了横跨护城河的石桥。
鹿彦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石晚晚。虽然隔着那层轻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正落在自己身上。两人之间无需言语,一种劫后余生的默契悄然流淌。
德子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罕见地没有聒噪,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秦二小姐则重新恢复了那副冷静沉思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不知在筹划着什么。
车队出了城,速度并未减慢,反而沿着官道疾驰起来。大约行了半小时(古代约两刻钟)后,马车外的喧嚣似乎渐渐远离,周围的景色也变得开阔起来。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老布管家恭敬的声音:“禀二小姐,已离开临渊城地界了。请吩咐。”
车内气氛微微一动。鹿彦祖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主位上的秦冰郑重地拱手行礼,语气诚挚:“秦二小姐,大恩不言谢。此次若非二小姐仗义相助,我主仆二人恐怕难以脱身。此恩步惊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秦冰看着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缓和:“步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各取所需罢了。望二位此后一路平安。”
德子却急了,一把拉住鹿彦祖的胳膊:“步兄!这就走了?要不…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族里吧?我们家族在京城也有产业,到了那里,我们还可以一起切磋诗文,饮酒作乐,岂不快哉?”他是真的有些舍不得这个能给他写诗、还能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的“步兄”。
鹿彦祖看着德子那真诚(虽然大部分时间不太聪明)的眼神,心中也是一暖,难得没有吐槽他这不合时宜的邀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德子,好意心领了。但我还需护送小姐回家,不便久留。将来若有缘,自有再见之日。保重!”
说罢,他不再犹豫,对石晚晚示意了一下,两人先后下了马车。
站在官道旁,看着秦家的车队重新启动,那辆六驾的豪华马车以及前后护卫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鹿彦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和感慨。此次一别,天涯路远,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德子那个活宝。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他身旁的石晚晚,忽然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慵懒和媚意,带着明显的调侃:
“怎么?我们的步公子这是舍不得了?莫非…是对那位精明干练、家世显赫的秦二小姐动了心思?瞧你这望眼欲穿的模样~”
鹿彦祖那点离愁别绪瞬间被她这话打得烟消云散,气得他猛地转头,一把抓住石晚晚纤细的手腕(触手一片滑腻微凉),没好气地低声教训道:“你是不是有病?!脑子里整天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没看见人二小姐梳的是妇人发髻吗?明显是早已嫁为人妇了!怎能如此编排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他真是被这狐媚子气得没脾气,刚酝酿出的一点伤感全喂了狗。
石晚晚手腕被他抓着,也不挣脱,只是隔着轻纱,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直到他吼完,才慢悠悠地,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说道:“哦?发髻?我们狐狸是妖,不懂你们人族这些规矩。何况,我只是看你神情落寞,以为你舍不得那草包少爷或者那位厉害的二小姐罢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鹿彦祖一愣,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由得松了些。他看着眼前轻纱遮面、身姿窈窕的女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用人类的道德和情感标准去要求一只狐狸精。她或许真的无法完全理解他刚才那份对普通百姓的悲悯,也无法完全理解他对德子那份短暂友谊的珍视和对恩情的看重。
妖的世界,或许真的简单直接得多——弱肉强食,利益交换,趋利避害。
他松开了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跟你说不通。我只是觉得德子那人…虽然草包了点,但本质不坏,对我也算真诚。此次分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心里有些感慨而已。”
石晚晚静静地“看”着他,轻纱微动,似乎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努力理解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官道旁,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身后遥远方向上,那座被不祥阴云笼罩的巨大城池。
前路茫茫,他们的逃亡,才刚刚开始。